第1章 第一章

一整个晚上,顾闻筝都在反复摆弄放在床头的那台收音机。歌曲,诗朗诵,反复调式之后里面终于传来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音。一篇来自元首的公告发表,准确来说是一则命令,德国高傲的向全世界宣布他们即将扩军,国防军从十万人扩充到三十万,增产坦克、飞机,德意志人民要从此刻挺起他们高傲的头颅。她对这不感兴趣,只想听后面的新闻,播音员平静下来,没有感情地向公民们播报发生在世界的变化。美国泛美航空成功飞越了太平洋,希腊又变成了君主制,意大利的军队进入埃塞俄比亚,最后的最后,中国的一个省—察哈尔成为了非武装区,由日本军队负责保卫安全。

她失神地关掉收音机,斜靠在墙上,思绪不由得飘回万里之外的那片土地。顾闻筝离开那里的时候,东北沦陷,百万国土沦落到敌人手中。然后是满洲里,然后是山海关。小时候父亲告诉她,山海关外是茫茫大雪,没人能在那儿活,可她长大了,日本人在那儿活。

新闻过后是短暂的电流声,然后是音乐,女中音唱着明朗的情歌,似乎这样的对比能把人拉回现实生活中来。

她听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天蒙蒙亮,负责宿舍楼安全的教师已经在做晨间巡视,靴子走在木地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不过顾闻筝这次不觉得烦恼。今天是毕业日,所有亚历山德拉女校的九年级毕业生都会盛装出席晨会典礼,从校长那领取证书,再全身心投入毕业的宴会上去。

铃声响起,穿好制服扎好领花的女孩子们跑下楼,欢天喜地地列队,叽叽喳喳向礼堂走去。礼堂早已布置好了,校长示意所有人入座,安静,校乐团奏起德国国歌。顾闻筝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对口型,没有发出声音。

“为了德国。”女校长高声说。

女孩子们目光炯炯,高声说:“为了德国!”

顾闻筝依旧没有开口,她打自心里觉得,自己来这读书不是为了德国。她到这儿来读书,是为了躲过战争,至少她父母是这么认为的。日本人打进东北,人心惶惶,父亲找了门路要送她出国,本来要去美国,可中间人从中做梗没去成,又正好搭上一家德国公司的老板,就被介绍来了这间女校。可是日本人没往关内打,读书的时光飞逝,她又要回去了。

“顾。毕业后你要去哪儿?”爱丽莎问她。爱丽莎是她在学校的朋友,一个胖胖的,脸上全是麻子的巴伐利亚女孩。

“回到我的国家去,当然。”顾闻筝说。

爱丽莎露出惊恐的表情,“可是那儿有战争。”

“嗯。可那儿也是我的家。”

爱丽莎被其他女孩的话题捉走了,顾闻筝坐在原处,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校长的讲话,从历史谈起,到耻辱的战争,皇帝离开了这片土地,元首上台……

她看向窗外,一只红色的芙蓉鸟停在枝头,叽喳一声向天空飞去。

比起实打实的战争,更先到来的战争是邮轮上的一场单方面的争吵。

顾闻筝坐的是二等客舱,从雷根斯堡出发时一切妥当,除了用餐时间,她都在自己的舱室里呆着。停港休整时她在甲板旁边走廊伸展身体,一不留神就被一个穿着时尚,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的女人给推到一边。

“为什么这些二等人也能上甲板?”那女人没好气地说。

她固然忍不下这口气,跑上前去抓住那女人。

“什么叫做二等人?”

“亚洲人!”那女人说,“你是哪儿来的?日本?中国?日本是一群被俄国佬欺负的矮子,中国更是给法国人挖壕沟的奴隶。”

她听了更气,刚想开口,船上的一名水手便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疾步走过来当和事佬。那女人喋喋不休的喊着极具侮辱性的词语,仿佛生而为德国人是她的无限荣耀,而除了德国之外的国家,全都低贱如灰尘。

顾闻筝被水手挡在身后,旁边围了一群人,她还在组织语言准备回击,那水手却把她推进了船舱内。“抱歉,小姐。”水手头也不回地说。她站在客舱里,外面的喧闹声冲击着耳膜,有些无奈,更多的是被羞辱后的气愤。

到了下午用餐时间,不知道厨房是否上晚了菜,二等餐厅里的人异常多。她挑了几样自己爱吃的,缩在最角落的那张桌子里,默默向嘴里塞着食物。附近的乘客毫不避讳地讲着自己的私事,默认了这个异国面孔的女孩听不懂,有几个人在谈论早上甲板上发生的事情,她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您好?”一个声音从前面传来,“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顾闻筝抬头,是一个年轻的金发男人,穿着灰色的军装。一名国防军,当然,她在学校里见过这样的军装,那是一次简单的军事训练日,附近驻地的国防军士兵来到学校她们科普军事常识。

“哪边……”她伸手指了指其他桌子,的确全都坐满了人,“当然,请坐吧。”

年轻的军人拿了很多食物,香肠、土豆、豆子和蔬菜,还有一杯热可可。随着咀嚼声,盘子里的食物见了底,他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我猜你刚才在想我是否会浪费这些食物。”他笑眯眯地讲。

“我没有,先生。我只是习惯一个人呆着。”

“事实上,”那男人有些局促,“我想来告诉您并不是每个德国人都是那样粗鲁。”

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陌生的德国男人正试图向她解释早上发生的事情。多么荒谬,而且这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吗?”她冷冰冰地问,“还是说这能展现您的慈悲心和魅力?”

男人明显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眼神突然变得慌乱起来。“不,我的意思是不是所有人都对其他人带有恶意。”他的眼睛像海一样蓝,但确实没有海那样深不可测,不知所措的情绪差点就要顺着目光掉出来。

“所以先生……”

“我叫鲁道夫,鲁道夫施瓦茨。”

“所以施瓦茨先生,收起您作为德国人的怜悯,还有你的慈悲心,我不需要。现在我要回我的客舱去,请您自便。”

说罢,顾闻筝拿起盘子不管不顾地离开。

往后许多天,顾闻筝都没见到过那个女人,也没见到那个男人。吃了睡,睡了吃,过了十五天,走廊上的水手一边摇铃铛一边喊“上海!上海!下午会到达上海!”

终于要到了,她爬起来看向舷窗外,一片模糊的大陆就在远处。真是太久了,这片故土变成了她不熟悉的模样,她笑起来,第一次由心底里开心地笑起来。

邮轮靠岸,她几乎举着行李跑起来,挤过前面慢吞吞的外国人,第一个冲下船梯。来接她的是父母,她给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又给父亲一个,嬉笑着将箱子递给后者。

“我们回家。”她说,“我想吃您做的饭,也想去园子里玩,还想去做衣服。”

没人应她,她也看到了父母脸上表情。

“囡囡呀,现在你父亲调到南京去了呀,上海的屋子已经卖掉了,现在去火车站,晚上到车去南京。”母亲说,“上次本来要寄信去你那里的,可是你父亲说别用家事打扰你,那么才没告诉你的呀。”

南京,顾闻筝只想到那是首都,小时候去过,尝了一碗好吃的鸭子,可现在她即将要去那里生活。

“那里和这里是一样的,”这次说话的是父亲,“你想要的那里都有,而且那里有几个卫戍师呢,安全得很。这里的外国佬打起来会帮我们吗?还是自己人会守着自己的城。”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带上了车。开车的还是父亲以前的司机小秦,听母亲说他最近生了一个儿子,笑得合不拢嘴。

“要是我那小子也能像小姐这么用功就好了。”

“要用功啊,读书读好了为国所用。”

“先生说得对。等仗打完了,他长大了,把书读好了才能为国家做事。”

顾闻筝听着,赶紧在脑子里回想这几年自己学过的东西。

到了车站,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几人就坐在候车室里聊天。顾母对国外很好奇,抓着顾闻筝问来问去,她也没有不耐烦,母亲问什么答什么就是了。

正聊着,外面吹起一阵急促的哨声,几个军人从候车厅跑了出去,在站台上向远处张望。

随之而来的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一队穿灰色军装的士兵跑来候车室前站定。发令的语言很熟悉,是德语。那群士兵整好队,按顺序一个一个上了火车第一个车厢,最后那几个军人也跟了上去。

“阿爸。这些德国人要去哪儿?”

“南京啊。”顾父低声说,“向德国人要来的军事顾问团,他们要去南京训练各个部队选调来的苗子,把我们的军队弄得和他们一样厉害。”

“军事顾问团?”

“是的呀,我们怎么能让小日本骑在脑袋上欺负呢?”

顾闻筝点点头。一瞬间,那个在船上穿着灰色军装的年轻男人的脸浮现在脑海里。她想,他是不是也在这群人里,是来帮助自己的国家的呢。

“好了好了,囡囡,上车上车。回家去呀,妈妈给你烧排骨,烧粉圆。”

听着母亲的话,顾闻筝不再想其他事。

总之,回来了,就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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