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南京,六朝古都,秦淮河通皖南也向浙北,船还通着,战争暂时被阻挡在遥远的北方,人们的生活还没受太大影响。

顾宅落在太平南路,说是征的旧清一个官员的屋子,东北一开战,国民政府用来拍卖集军费,顾父拿下屋子,顺水推舟还在国民政府混上了一个联系外国企业的职位。顾父说那可不是投机取巧,是战时捐献,有舍有得。

顾闻筝不知道她父亲做官员怎么样,但至少做商人已经足够成功了,这个世道明哲保身已经是能力出众,能过得好些,就已经算是出类拔萃。

刚进家门,一个白色的毛团子从门侧滑出来停在堂屋中间,歪着头,喵喵叫着。顾闻筝蹲下来,小猫好奇的向她走了几步,探出鼻子嗅来嗅去,歪着倒在地上。

“你走了之后啊,心里寂寞死了,喏,养只这个小玩意来陪陪我呀。”顾母说,“小东西吃得还多呢!”

小毛球叫福圆,猫如其名,短短的身子肚圆毛长,看起来就像颗被蒸熟的粉圆。它不怕生,嗅了一会儿就开始蹭顾闻筝的脚,一边蹭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一家人吃了一顿简餐,天黑尽了,把带来的行李张罗完,顾闻筝终于躺上一张柔软舒适的床。轻轻闭上眼,睡不着,摇晃在床仓里的感觉还没过去,海浪敲击船体的声音又和幽灵似的闪过她的脑海。书里写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等回到故土,又写久别重逢归,怀抱乡思盈,可她没那么老,也没那么有文采,写不出那些近乡情怯的诗来。在她的念头里,在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值得,最好的事情。

过了几天,顾闻筝受够了呆在家里逗猫看报的无聊的生活,决定到街上去走一走。出门前母亲叮嘱她,别去大使馆附近,也别去鱼龙混杂的老街,最重要的是,别去和那些进步学生混在一起。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声,说是一群学生要上街去游行,军警们已经做好了准备,绝不会让他们把旗子竖起来,于是她保证只是在街上闲逛,绝不会有什么思想不端,行动不利的情况。

南京的街道充满人气,倒不是说其他地方的街上都飘着鬼,只是和德国比起来更吵闹,这种对比甚至在颜色上都分出了不同。巴伐利亚是暗淡的,下点雨,人的意志也会因此消沉下去,而南京是亮堂堂的,阳光会不紧不慢地变成橘色的碎片散落在地面上。

顾闻筝站定在街上,左看看右看看,观察每一个行人和车辆。士兵,童军,市民,大多数人行色匆匆,只有外国人慢慢悠悠地走,手里还举着一份报纸在读。

她还不算熟悉这些街道,所以只走在大路上,顺着东到西,走着走着到了一间教会女校的门口。年轻的女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像小鸟,个子最高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幅已经皱了的告示,她把它高高举起,就像在展示一个来之不易的战利品。

“可是哪儿会有这么多说德语的人呢?”一个女孩大声说道,“南京遍地都是美国人和法国人,说德语的只有那些工厂里的头头,可他们哪里又说得来中国话呢?”

举着告示的女孩发话:“这不就是为什么要贴告示吗?我们也要做点贡献,分散开去各个学校问一问,有没有老师或者教授会说德语。”她停顿了一下,“抵御外侮!人人尽责!”

女孩们一下子全部跑走了,顾闻筝往她们来的那条巷子走,巷尾是政府一个办公点,门口的告示牌上粘贴着一张油墨还没干的招聘公告。

“寻德语翻译,供**之训练。来华德**人团助我防御,人手告急,国民政府诚聘。”

顾闻筝想都没想,直接把告示撕下来攥在手里。

“想都别想!”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父亲脚边的那块地方。

“送你出去读书不是让你回来为那些军人办事!政府缺的是翻译兵科书的人,你又懂什么兵科?更何况八十八师是**的精锐,又需要你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去帮?”

顾闻筝没有说话,她站在堂屋中间,低着头,听着父亲的劝导,时大时小的声音让她耳膜一阵一阵地刺痛,她闭上眼睛,一点用也没有。没有缘由的,她想到今天遇到的那个女孩,抵御外侮人人有责,八个字听起来轻飘飘的,可把这句话反复在脑子里滚过,反而生出来些休戚与共的责任感来。

“那么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顾闻筝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的眼睛,或者说是反抗的凝视。

“东洋人读书,读出了坚船利炮,西洋人读书,读出了天赋人权。那我们中国人又读出了什么?东北丢了几千里地,皇帝在关外威风,咱们这儿是风平浪静,可覆巢之下复有完卵?到时候日本人打进来,会不会兵科,柔不柔弱都是一样的当敌人。”顾闻筝吼,“守土有责,难道只是军人的责?和我们无关吗?”

如此出乎意料的答案。

顾父瞪大了眼睛,顾闻筝确信在那眼神里看到了一秒的赞同,于是她乘胜追击,讲起邮轮上那个高傲的德国女人。

“德国人在一次战争里失败了,现在他们正在重整旗鼓。所有人,他们所有人都做好了准备。那么父亲,你觉得我们的中国如果在这一场战争里失败了,还能重整旗鼓吗?”

顾父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咽回肚子里。

顾闻筝原本以为当翻译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但真开始做,工作量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封面上印着“绝密”二字的装订册不断被送进办公室,按照计划,他们需要在一个月内把这些文件翻译成中文。

她每天喝很多咖啡,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候都坐在桌子前不挪窝。翻译文本像是在搭建桥梁,她惊诧于德国人对战争的设计,尽管他们在那场没有终结任何事情的大战中是战败国,但依旧瑕不掩瑜。

军队的秘书们穿梭在办公室中,文件柜上的文件越来越少,直到一个极其闷热的下午过去,最后一份文件被递到一位少尉秘书手上,一切大功告成。办公室涌动起小小的欢呼声,少尉向所有人敬礼,转身跑步离开。

当天夜里开始下雨,和雨点一起来的是一封嘉奖信,把信拿在手里,顾闻筝的心跳得飞快。

训练开始,第一天早上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检阅会,作为有功之人,顾闻筝被邀请到看台上参与检阅。打头的是教导总队,举着国旗气宇轩昂,接着是八十八师军官队,也是个个挺拔,士兵们第三批走过,目光坚毅盯着阅兵台,最后一批人是穿着灰军装的德**人,他们的正步姿态和中**人不同,走起来步子迈得更小,看起来严肃又刻板。

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她看见船上那个男人在队列里。他叫什么名字她全然想不起来了,不过他的脸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一眼就能认出来。

委员长特派的代表发表讲话,长长的四页发言稿,每讲完一段就要由旁边的翻译转译成德语再说一遍,就像回声似的。

顾闻筝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男人,带着某种诡异的窥探之心,她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找到些什么。

那个男人站得很直,目不斜视,仰着头,挺拔得像一棵树。树的意象在中国人看来怎么都是好的,松柏是正直,橡树是勇敢,但一个德国人会是什么树呢。她回想到在巴伐利亚见到的那些云杉,又高又直,静静矗立在雪地里,齐己的《溪斋二首》写杉竹映溪关,修修共岁寒,所以杉树大概代表坚韧不拔的意志。顾闻筝摇了摇脑袋,想把这些无端的联想赶走,可对号入座的游戏实在有趣,东方的意象配上西方的人,这叫做“东拉西凑”。

发言在逐渐躁动的人群的抱怨中结束,有人喊了一声“现在可以拍照了!”,一大堆人又从围栏外面冲进场地内。记者们对着他们看到的所有东西照相,场面彻底混乱起来,除了士兵们依旧镇定自若,其他人都准备离开,顾闻筝也不例外。

“我们需要一个翻译!”一个记者说,“政府的翻译在哪儿?”

一个好事的同事指了指她,她不得不回去。巧合的是,记者正在采访的是那个被她“东拉西凑”的男人。

“所以…”他貌似有礼貌的注视着她,用德语说,“你是个翻译吗?小姐?”

顾闻筝叹了口气,“是的。”

“那么……我很荣幸来到这里,作为一名教官。我会把我所有的战斗技能和知识都分享给中国的军人们,把他们训练得知道如何在战斗中做出正确的选择,让他们取得胜利。”他眨了眨眼睛,对她微笑。

“他们想知道你多大了。”

“二十二岁。”

“姓名和衔级?”

“鲁道夫施瓦茨,”他慢条斯理的讲,“国防军少尉。”

记者满意地点头。

终于能走了,顾闻筝腹诽。

“等等!”

“怎么了?”

“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两次了,你呢,你的名字是?”

顾闻筝说:“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

施瓦茨看一眼手表,“那么,一张照片?”

顾闻筝依旧拒绝。

“好吧。”施瓦茨叹息着说,“如果下一次我们还有机会见到彼此,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为什……不,我是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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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奔流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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