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闻筝的父亲叫顾清来,上任不到两个月,南京城里的官员商贾就把他摸了个门清。此人爱财,有头脑,饭桌上推杯换盏的功夫就能讲清人情世故,现在当上政府的小官,能和外国人搭上线,手里握着的全是肥差。
有油水可捞,很多人都想和他认识,饭局从月初排到月尾,塞得满满当当。背靠背吃了几天,脸笑僵了不说,恼人的是吃得满腹油腻,打嗝都有鲤鱼焙面那味儿。有句话叫成事在人,懂门道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懂门道的就是踏破门槛也只听来几句再等等。当官员不同当商人,做生意嘛,赚到钱是第一要务,至于做官,交朋友更显得重要些。
手头上和外国公司的合作都分给了南京城里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只有四张通行证还攥着,现在的年生拿通行证弄外面的东西可不容易,烟土、药品、食物,哪条赚钱的好路子都得要这玩意儿。顾清来知道这是拉关系的好机会,没放消息出去,直接就给消化了。
警察局长的小舅子给一张,总统府机要秘书给一张,海关署长的小弟给一张。最后一张本来是要给卫戍南京的部队长官,结果那人还没回话就被以私吞军产的罪名送进牢里,没几天就死了。
吞没吞军产不知道,但一定是有人要他死。顾清来看这阵仗,也就不敢去和军内人士过度接触。
有些东西碰不得,脑袋要清楚。
好不容易到周末,顾母做了一桌菜,等半天不见顾闻筝回家,下午出门时她说出去办点事,不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办到天黑还办不成。顾清来说这南京城这么多警察,不会出什么事,吃了几口菜,放心不下,便让小秦出去找一找。
话还没落地,门口就有了动静,顾闻筝回来了。
她是车子送回来的,开车的是特务处的一个组长李维钧,这人来头不小,姐夫和复兴社一衣带水,亲哥哥是经济部的红人,属于是靠山和自己都挺扎实的角色。
“顾先生。”李维钧穿着黑大衣,带着黑帽子,帽檐很低看不清表情,语气不冷不热。
“我遇到了点麻烦。”顾闻筝解释道,“李先生帮了我。”
听到女儿遇上麻烦,顾父顾母都吓了一跳,没细问,抓住李维钧就道谢。
“没什么的,几个兵痞,抓住送军法了。也请您见谅,部队里什么兵员都有,难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然,当然。”顾清来做出一副理解的姿态,“用过饭了没有,要不一起?”
“不了,还有事情要处理。”李维钧说,“还有……”
看出了他还有话,顾清来不想卖关子,“您有什么就说,能帮则帮。”
李维钧露出一副欢喜的表情,“那我就直说了。我姐夫在湖南有点小生意,滕主任也有点股份,生意不错。现在经济部要打条子才能流动一些物件,湖南那边犯难,电报打过来让我想想办法。听说您有门路,如果可以,滕主任那边也想交您这个朋友。”
“如果滕主任看得起,顾某人当然不会推脱,明天在经济处办公室见。”
李维钧摆摆手,示意场面话不必再说。
“滕主任的朋友自然要尊敬,顾先生,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
“哎呀。谢谢,谢谢。”
饭桌上顾母问起今天发生的事,看起来她心有余悸,要听听细节。顾闻筝夹起一条青菜塞进嘴里,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放下筷子简明扼要地讲。
“我去办公室拿东西,小郑要我帮忙我就留了一会儿。出来就马上往家走,很奇怪,平常那路上没有军人的。我在路的另一边,他们看到我就像故意找我茬似的,穿过马路就来了,把我堵在墙角。没动手动脚,连说的话都没那么……粗鲁,这时候那个李先生出现了,二话没说就全押走了。”顾闻筝皱着眉头,“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就要我上车送我回来。路上聊了几句,他说他读过辅仁大学,后来投军,现在负责南京的安全工作,让我别担心。”
“什么兵痞,小前菜罢了。”顾清来握起拳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就冲着那张通行证呢。”
顾母给顾闻筝舀汤,插话到:“何必弄这么大阵仗,这么拐弯抹角…”
“他滕杰是什么人物?能想和我做朋友。我看啊是他姐夫要通行证,往上抹不下面子去要,说不定小舅子在南京给他出谋划策说要来找我,设个局顺水推舟呢。”
顾母不解,“他们的能力难道打点不了这些吗?不就是送些货物。”
“阿芳啊,这就是妇人之见了。他们到身份摆在台面上,什么打点不通啊,就算是要枪支弹药也能弄进来。不过么,现在做什么事情有个依据是最好,免得到时候被有心之人搔扰。他们拿着这张通行证,运的就是咱们政府的货,至于里面是枪还是炮,要卖还是自己留着用,那都是政府授意的。俗话讲就是上保险,谁是大靠山呐?委员长是吗?还是经济部?都不是,政府是一个体系,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我可不懂。”顾母放下碗,“总之我们还是少去招惹,免得节外生枝。”
顾闻筝闻言点了点头,今天的事不足以吓到她,但这后面盘根错节的故事让她头疼得很,干脆躲得远远的,别去掺合。
一口干了碗里的汤,甜甜的。
她像小时候一样将碗举起来向母亲再讨一份。
暖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其乐融融。
过了几个星期,顾清来带回家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中德文化协会在历先生和朱先生的推动下顺利拿到了许多德文书籍的出版权,坏消息是文化协会需要专业翻译,政府指了名要之前翻译军事文本的那些翻译去。听到这消息顾闻筝是有些雀跃的,出去做事总比在家好,不过她的母亲徐笠芳不同意。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松了口,要求是每天一下班就马上回家,免得再出现上次那种情况。
“是啦是啦,”她靠在母亲肩头撒娇,“我会注意自己的安全的。”
当翻译有工资,加上德国□□发的感谢补助,顾闻筝也能为家庭做做贡献了,今天给家里添置点物件,明天给父母买点礼物,顺道给小秦的儿子买了一个小帽子。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真好,她不由自主地想,但是有点骨气吧,等把日本人赶出去,日子再这么过吧。
办公室里大家都是老熟人,做起事来又快又好,每天不到下班时间就能完成当天的任务,剩下的一两小时就被专门用来聊天八卦。大家都是青年男女,共处一室难免互生好感,大家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就聊。谁对谁示好,谁给谁带饭,谁又给谁悄悄递信,顾闻筝默默听,除非话头子转到自己身上来,不然绝不开腔。
她诚然对八卦其他人有兴趣,但她也明白一个道理,说八卦这事就是一回旋镖,说不定哪天就扎自己身上来。聊够了爱情他们也聊时局,年轻人们都有留洋背景,看事不免激进些,在办公室里说出当今的国家要是有个像那位元首一样的人物就好了,发展军备,壮大部队,我们现在还能怕了那小东洋不成。
“对了,你们知道那群德**人怎么练我们的兵吗?”说话的是小郑,薄薄的金丝的眼镜下面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那些德国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求都很高,队列不整齐要体罚,跑得不快要体罚,枪打得不准也要体罚,每天都要打枪,一个学员一天打的子弹可能比其他地方的兵一个月打的还多。”
“你怎么知道呀。”同事问。
小郑红了脸,说她家那位不也在里面被训着嘛,出不来,可信里是这么写的,信里还写作为中**人接受了这样的训练当真是荣幸,等他结业,把这些知识本领再教会其他弟兄,打仗的本领不就强起来了吗。
“养精蓄锐,厚积薄发。”坐在角落里的男人开口了,他很年轻,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早晚有一天我们会打回去,轻轻松松地打回去。”
办公室里沉默了。
顾闻筝扫视一圈,大兵团作战她不懂,政治更是一窍不通,可事实就摆在那儿。几十万东北军没抵抗,煤炭和木头被运走,那片富饶的黑土地,现在叫做满洲。
除了翻译书籍,中德文化协会时不时还会组织一些沙龙,国内对德国文学、思想颇有研究的大拿们时常在那儿讲学。沙龙的位置不固定,有时候在大学里,有时在酒店里,公告提前一天贴出来,下面的纸做成了可撕的形状,要参加的人第二天拿着纸条去指定地点就能参加。
沙龙地点要么在大学,要么在专门的宣讲室,有时候人少坐得七零八落,有时候人多又挤个水泄不通,为了保证沙龙顺利进行,就不得不限制名额,这么一弄,入场券要用抢的,倒是为活动造了几番声势出来。
这一次的活动听起来有趣得很,是晚上乘坐游船沿秦淮河顺流而下,一位专门请来的德国学者会乘着石头城讲费希特的主客联系。顾闻筝报名,倒不是为了研究哲学,只是王士祯写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她好奇,到底是要去看一看。
到的时候迟了,船舱里已经坐了十几个青年男女,,几个外国人挤在船尾,一个女孩子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是那女校的学生,她便坐到那女孩旁边去。
短暂交谈,简单致意。船夫轻轻将船荡起来。
“各位女士、先生,费希特是我国著名的哲学家,同时他也是一个爱国者。他试图唤醒德意志人的民族意志,并认为民族意志可以成为一把利剑。”学者慢吞吞地说,“失去意志的雄狮会被赶出领地,同理,失去意志的国家会被踢出国际秩序。德国曾经摇摇欲坠,但凭着顽强的民族意志,我们现在决定重返头部。我们不必把意志当作主义来看,某种程度上,意志应该高于主义,但现在主义是意志的领头羊,我们不会冲破羊圈。”
“所以诸君,在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你们觉得它缺少什么呢?”
众人异口同声:“意志。”
学者摇摇头,“主义。”
“合理的主义会带来长时间的阵痛,就像母亲在分娩婴儿,当阵痛结束,一个健康的婴儿就会呱呱坠地。”
大家面面相觑。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讲:“我们不能抛弃环境而去谈论母亲的差别,先生,在慕尼黑的军官学校,那里的老师这么说。”
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金发男人从遮盖了他许久的阴影里现身。
“施瓦茨?”
他对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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