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闻筝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微笑,或者说,那个男人喜欢用微笑当作见面后的开场白。不需要出声,当一个聪明人,把'有礼有节'这个概念浓缩成嘴角边轻轻扬起的两块肌肉,以此把那些繁琐的问候语都抛诸脑后。
在此之前,一场小小的辩论赛已经结束了,议题关于意志与主义,土地与国家,以及一个羸弱的母亲是否可以产下健康的婴儿。
后者是个奇怪的议题,不过参与的两个德国人倒是津津有味,尽管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一老一少倒是生出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在这途中被称作施瓦茨的男人一直保持着他那彬彬有礼的微笑,无论是抛出问题还是回答问题,这种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会是个学者,又或者是大学里哲学系的某个助教,但破绽也很明显,他的声音太哑了。
说完他想说的,施瓦茨缩回那片一直遮挡着他的阴影里去,在这个狭仄的船舱内继续当一个认真的旁听者。
德国专家喘了一口气,又开始滔滔不绝,顾闻筝转过头去看向船尾,只能在那阴影里寻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烦躁,为什么要在船舱后面搭一块布挡住光,为什么不能挂一盏灯,为什么讨论哲学需要这种阴暗的氛围。可下一秒她又有点惊讶,或许是自己的心声被听到了,那个男人往前挪了挪,歪着头,露出一只望向她的眼睛。
因为光线暗淡,他的眼睛变成了很深的钢蓝色,这种颜色并不常见,但她确信自己之前见到过。要么是在一副画上,要么是在一件工艺品上,最后她想起来了,是教堂的彩色玻璃。
一开始是钴蓝色的,等到太阳落山就变成钢蓝色。
宗教里蓝色有什么意义,噢对,神圣来着。
船摇着摇着到了目的地,短暂停留之后原路返回,船夫使足了力气,很快就回到出发的地方。
天完全黑尽了,路上除了巡逻的警察只有零星几个人在走。大多数人有车接,顾闻筝也不例外,小秦站在路牙子上,朝她挥手。
刚准备上车,施瓦茨出现了,他伸手把拉开一半的车门关上,半个身子挡在车门前。小秦见这情形赶忙冲下车,正准备上手,顾闻筝摆摆手示意没事,便站在一边,警惕的望着施瓦茨。
“你的名字。”他说,“你答应的,如果我们再见面,你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您为什么这么执着呢?”她摊开手,“那只是随口一说,为了早点离开,而且我的名字对您来说完全不重要。”
“我得说执着的是你。我没有在窥探你的**,小姐,但如果你认为一个人的名字是她的**的话,我道歉。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你在街上遇到警察怎么办?你会告诉他们什么?哦,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那是我的**,您可以去查找我的出生证明了解我是谁。”施瓦茨饶有兴趣地说到。
顾闻筝一时间有点语塞。一个人的名字确实算不上是什么**,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她不想,不想的原因很简单,别和不熟悉的人再扯上关系。
“你在想你的名字,还是真的在想遇到警察怎么办?”
“我在想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总是在打扰我。”
施瓦茨摇摇头,“陌生人吗?不,陌生人是指在街上擦肩而过的人,又或者是在某些场合第一次见到的人。比如刚才的沙龙,我和其他人,包括那位专家,我们是陌生人。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在邮轮上,二等舱。第二次是在那个操场,你是一个被迫的翻译。是的,我用被迫这个词,上帝知道你那天的脸有多臭。然后是刚才,需要更精确的时间吗,我想不需要,因为我们刚一前一后从船上下来。和同一个人遇见三次的机率很小很小,而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所以……我们并不能算……陌生人?”
顾闻筝绷着脸,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抬起头故作一副不耐烦的姿态。她说:“已经很晚了。不管是不是陌生人,我们不会再见第四面的。”
“啊,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了。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会随口答应别人吗?”
顾闻筝皱起眉头,这什么胡搅蛮缠的主。
“永远不要先入为主,施瓦茨先生,别动不动就带上中国人这三个字。”
“好吧,我道歉。”他举起双手,带着试探的语气说,“我会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同意。”
“顾闻筝。”她飞快地用中文说,“请您让开。”
“Gut Wenzen,”施瓦茨挪开身体,用极其滑稽的语调重复,“Wenzen,下萨克森的一个城市?”
上车,砰一声关上车门。
顾闻筝念叨:“这不好笑。”
车子启动,前进。
施瓦茨在后面大喊:“再会!下萨克森小姐!”
回到家里只有母亲在,正披着一张小毯子坐在堂屋里看书,见到顾闻筝回来,赶忙问她今天的沙龙办得如何。比嘴巴先回话的是肚子,顾闻筝晚上没吃饭,肚子咕噜咕噜响,滑稽得很。母亲要的答案已经有了,没饭吃的活动就算不得什么好活动,徐笠芳拉着顾闻筝就往厨房去,今儿没做大菜,就煮碗面条对付一口好睡觉。
面条咕噜咕噜在锅里翻滚,散团了就用笊篱捞起来盛在碗里,放一勺酱油,浇上面汤就成了。正要端去吃,徐笠芳招招手叫她回来,从旁边盖着的碗里夹出一块方形的,酱油色的东西来。
“小秦老婆做的豆腐,说是卤的,配面不错。”
小秦家的那位深居简出,顾闻筝一直见得不多,只知道是湖南人,会做些手艺活,没想到做菜的功夫也是一流。湘菜辛辣,炒卤更是特色,更何况这块豆腐看起来就很好吃。
一口咬下去咸香四溢,就着豆腐,半碗面就吸溜下了肚。
吃着面,顾闻筝突然想到了什么,用筷子夹起最后一点的豆腐仔细端详。徐笠芳看她这模样没规矩,轻轻一掌拍过去让她别拿着食物玩,要吃赶紧吃。
顾闻筝盯着那块豆腐出神,被母亲这么一拍差点儿拿不住筷子,赶紧三两下吃好完事。
洗漱好躺上床,肚子撑得睡不着,四四方方酱油色的卤豆腐又浮现在脑海里。卤豆腐,卤豆腐,顾闻筝一拍脑袋,今天那没礼貌的外国人不就叫做卤豆腐吗。
鲁道夫和卤豆腐,连音调都一样呢。
顾闻筝越想越好笑,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几个转,想着要是下一次见到那外国人,必须得用这个谐音来笑笑他。不过……外国人能懂什么是卤豆腐吗。
她言出必行。马上起来翻词典。
刚翻没几页,父亲的声音从楼下传过来,好像还砸了什么东西。
顾闻筝把耳朵贴上房间门。
滕杰。李维钧。通行证。湖南。枪。
她在心里默默想,希望别出什么岔子。
接着两天顾清来都没回家,电话打不通,顾闻筝安慰徐笠芳说是要开全国代表大会了,忙很正常。
周五上班,早上风平浪静,下午整个政府大楼却异常躁动。很多警察,宪兵队的人也在,还有穿着黑色中山装,腰上别着枪的人。大门前面放着几组拒马,外面是成堆成堆的记者,几个士兵正核查每个进政府的人的证件。
刚想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一个黑衣人就进来说今天所有人都不得离开大楼,吃住自会给安排。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电话打不出去,问找不到人问,正愁呢,李维钧就水灵灵的出现了。他带着一帮人,急匆匆地走进隔壁办公室,说了几句,隔壁的王秘书被拿着枪抵着后脑勺压出来。
“不该看的别看!”其中一个黑衣人对他们这群围观的人吼。
李维钧出言呵止,走过来站在她旁边。
“和你们没关系,几个当走狗的人,抓了就走。”李维钧轻轻地讲。
顾闻筝疑惑的盯着他看,“出什么事了?”
“中央党部那边。”他简明扼要,“有人开枪。”
顾闻筝慌了,她父亲还在那儿。
李维钧抖袖子上的灰,“顾先生没事,行政院的汪院长中枪,情况还好,刺客当场被拿住了。戴先生很生气,这种事情不可能没内应。且等吧。”
父亲没事,顾闻筝松了一口气,向李维钧道谢。李维钧依旧没什么表情,压着人下楼。
行政院长被刺,满城风雨,各种传言从四面八方蔓延进政府大楼这座孤岛。有人说汪院长伤重,多半没得救。有人说这事是自导自演,根本没人受伤,要的是名正言顺清党的理由。还有人说这是□□D谋划的,他们和委员长从来不是一条心。众说纷纭,顾闻筝不想去逞一时口舌之快,这政府大楼是什么地方,隔墙有耳,别明儿把自己给弄进去,得不偿失。
吃过晚饭警卫们准他们下楼活动活动,她悄摸跑到围栏边,想着有没有什么人能帮帮忙,带个话回家去。
“号外!号外!行政院长汪兆铭被刺!”
“诶!小孩!”
报童走过来,往栏杆里递报纸。
“你把报纸送去太平南路,当头的第三间屋子,告诉里面的人我今天回不去。”
“卖报纸哪儿有送货的道理,您要还是不要啊。”
“买几份你愿意送?五份?十份?那儿的主人大方,你帮我把话送到,保不准多的都给你。”
孩子到底是孩子,见着好就想要,马上就改口说自己要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呢?”孩子反问。这句话着实戳到她七寸。
“你不告诉我,之后我怎么感谢你?”
“您才来吧,这里人都知道我叫顺子,天天都在这儿卖报。您要是想找我,明天早上对着东头那面喊一声就是。”顺子对她眨眨眼。
警卫开始赶着让他们回去。
顾闻筝一边应声一边挥手催促顺子,小孩举起手里的报纸向她挥了挥,跑向道路尽头。
一个漫长的夜晚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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