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阿尔贝托·巴托利,是米兰晚邮报(Corriere della Sera)的记者。他的书桌总是散乱着报纸、铅笔和稿纸,墨水瓶旁边是一杯冷掉的浓缩咖啡。
“玛格丽特,你听好了,”阿尔贝托曾对她说,嘴里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卷,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这个国家需要真相,而不是那些花言巧语!墨索里尼的时代总会结束,意大利应该属于人民。”
她听得懂他的愤怒,却无法理解他对一张纸的痴迷。那时的她,更关心的是街角卖冰激凌的小贩,或是邻居家的猫咪生了一窝小猫。父亲的世界对她来说既伟大又遥远,像是一座她永远无法攀登的山峰。
家中的客厅里,那架旧钢琴总是占据着房间的中心。阿尔贝托有时喜欢坐在钢琴前想事情,偶尔也会弹,他的手指并不灵活,演奏也谈不上流畅。玛格丽特小时候常坐在钢琴脚下,抱着膝盖听他弹琴,偶尔也会伸出手去按几个琴键,发出不和谐的声音。
“你也该学学了。”有一天,他突然停下,转头看着她。
“为什么?”她仰着头,天真地问。
“音乐比语言更真实,”阿尔贝托低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惯常的温柔,“它是唯一能超越混乱的东西,唯一的秩序和真理。”
他开始教她弹钢琴。他的教法简单又严厉,像是报纸编辑对待一篇稿件那样不容妥协。玛格丽特的小手在琴键上摸索,错音引来他轻轻的叹息。但她学得很快,因为她发现,音乐让她可以进入父亲的世界。她喜欢看他在她演奏时微微点头的样子,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平静时刻。
然而,这平静很快被时代的洪流摧毁了。阿尔贝托投稿了一篇猛烈抨击墨索里尼的文章,被晚邮报解雇。他没有停止,他将文章寄给更激进的前进报(Avanti!),这使他成为警方的重点监控对象。那段时间,家里总有陌生人来访,他们在低声谈话,语气中夹杂着压抑的愤怒和隐隐的不安。母亲萨拉经常在厨房里踱步,双手抱着胳膊,低声祈祷着什么。而她还不懂事,只知道和弟弟一起玩,快乐得像两只小鹿。
她后来再也没弹过钢琴……
所以,当路德维希站在那架钢琴前,轻轻敲击几个音符,转身问她是否会弹琴时,她的手指微微一颤。那声音像一道无形的锁打开了记忆的某个禁区,让她一时无法作答。
“会一点。”她最终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像怕被空气听见。
路德维希的目光从钢琴移向她,深绿色的眼睛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力量。他微微颔首,向琴凳示意:“坐下来。”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下,像一个被召唤的幽灵,缓缓走向钢琴。她的手轻轻拂过琴盖,冰冷的触感让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她最终坐下了,像是屈服于某种命运的安排,双手悬在琴键上方,停留了片刻,却迟迟没有按下第一个音符。
“你在害怕什么?”路德维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力。
玛格丽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仿佛不敢面对他的目光。“不是害怕,”她的声音几乎是呢喃,“只是太久没弹了。”
路德维希站在她身旁,没有催促,也没有移动分毫。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护着某种他无法言说的期待。
玛格丽特坐在钢琴前,犹如凝视着一片深不可测的水面。指尖轻轻触碰琴键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微微颤动,仿佛触及了某种久违的感知。这首曲子——门德尔松的威尼斯贡多拉之歌(Op. 30 No. 6),是父亲教给她的最后一首完整的作品,也是她五年以来从未敢重温的旋律。音符本身像一条缓缓摇曳的小舟,载着过往的记忆,行驶在她无法摆脱的内心河流中。
她低下头,长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暗影,手指轻轻落下,第一个音符缓慢地在房间中回响。那是一种微弱而低沉的声音,仿佛从琴键的深处渗出,又像是在遥远的回廊里回荡,带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哀伤。她的左手平稳地奏出低音,像是贡多拉桨叶轻轻划过水面,泛起细碎的波纹。右手则像风中摇曳的丝线,织出轻柔而飘忽的旋律。
随着旋律的展开,玛格丽特的身体渐渐融入钢琴之中,手指的动作不再机械,而是带着某种流畅而自然的韵律。她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倾听远处传来的耳语,而琴声成了她唯一的语言。那是水上城市的幽影,是威尼斯夕阳下水面涌动的金光,也是她心中无法言说的寂静。
她的动作没有多余的装饰,却带着一种深刻的灵性。她的指尖划过琴键时,微微发颤,仿佛每一个音符都经过了内心的深刻过滤。低音稳重而深沉,像是贡多拉滑过一座座石桥的阴影,而高音轻柔而明亮,仿佛夜晚的星光倒映在水波中。
她闭上眼睛,手指的节奏却更加精准,像是凭借某种内在的指引。她感受到琴键冰冷的触感,却又似乎能从中汲取到某种炽热的情感。这旋律不是单纯的音乐,而是一场对话,一场与时间、与记忆、与她自己的灵魂之间的对话。
渐渐地,旋律进入了中段,音符变得更加深邃而复杂。玛格丽特的手指像是被琴键吸引,毫不犹豫地落下每一个音符。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呼吸也随着节奏起伏,仿佛她自己就是那艘贡多拉,在水面上穿行,在微风中摆动。
当音乐接近尾声时,旋律逐渐变得缓慢而轻柔。玛格丽特的动作也随之放缓,指尖触碰琴键的力度越来越轻,像是害怕惊扰了某种隐秘的情感。她的手指缓缓划出最后一个音符,像一滴水滴落在平静的湖面上,瞬间消散,却留下无法抹去的涟漪。
当琴声彻底消失后,房间中只剩下一片静默。玛格丽特的双手依然停留在琴键上,微微颤抖。她没有抬起头,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还在等待某种回应。而那回应并未来自她的内心,而是来自站在一旁的路德维希。
他一直注视着她,目光深邃,却带着某种无法名状的柔和。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玛格丽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眼中依然带着刚刚弹奏时的余韵,仿佛那旋律还在她的灵魂深处回荡。她轻声说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路德维希缓缓点头,低声回应:“我听得出来。”
他们之间没有再多的对话,只有窗外微风吹动窗帘的声音,以及房间中那种无法被时间稀释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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