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街灯在宵禁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稀疏惨淡。
帕里斯·鲍德温拉高风衣领子,像一道阴影般迅速穿过第十六区狭窄的后街。他刚刚将那份包含兰登近期行程及接触者名单的微缩胶卷塞进了死信箱——一家早已打烊的面包店门楣的裂缝里。
动作干净利落,与他平日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判若两人。
只要再转过两个街角,他就能回到卡什莫尔宅邸那看似安全的围墙内。
然而,就在他踏入一条更僻静小巷的瞬间,异变陡生。
前后巷口几乎同时亮起刺目的车灯。
盖世太保!
他反应极快,几乎在灯光亮起的刹那便向后疾退,同时伸手探向腰后的手枪。
但对方的速度更快。一记沉重的枪托精准狠辣地砸在他的手腕上,剧痛传来,手枪哐当落地。紧接着,膝盖后方遭到猛力踹击,他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地。下一秒,几双有力的手死死将他按住,反剪双臂,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紧。
一个穿着考究黑色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缓缓从阴影中走出,锃亮的皮靴停在他面前。男人微微弯腰,用戴着皮手套的手,粗暴地抬起帕里斯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帕里斯·鲍德温先生。”
“还是说,该叫你卡什莫尔家的养子?”
“跟我们走一趟吧,鲍德温先生。施密特先生会对您……以及您那位尊敬的养父家族,非常感兴趣的。”
卡什莫尔宅邸的气氛从未如此凝重。
平日里优雅从容的卡什莫尔夫人此刻发丝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兰登暂时用作办公室的小客厅,身后跟着脸色同样苍白的爱琵伽。
“上校!兰登上校!求求您!救救帕里斯!”
卡什莫尔夫人声音凄厉,带着绝望的哭腔,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贵族仪态,猛地跪倒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抓住兰登军装的衣角。
“他被盖世太保带走了!他们……他们会杀了他的!求您看在这些年我们家族……看在……”
她语无伦次,恐惧已经吞噬了她的理智。帕里斯是她的养子,更是她情感上的寄托,尤其是在这个动荡的年代。
兰登垂眸看着跪在脚边仪态尽失的贵妇人,眼里依旧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夫人。”
他的声音平稳。
“盖世太保的行动有他们的理由和程序。我无权,也无意干涉。”
他直接而冷酷地拒绝了。
在占领区,被盖世太保盯上几乎等同于被判了死刑,尤其是对于帕里斯这样背景复杂又明显对德国人抱有敌意的人。兰登作为一个国防军军官,虽然地位不低,但贸然插手盖世太保的事务不仅程序上困难,更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风险。从理性权衡的角度,拒绝是最合理的选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后面的爱琵伽,被母亲一把用力拽住手腕,硬生生地拉倒在地,跪在了兰登面前。
“爱琵伽,快!快求求上校!求他救救你哥哥!”
母亲的声音尖利,歇斯底里。
爱琵伽猝不及防,膝盖磕在硬木地板上传来一阵钝痛。但她没有哭,也没有像母亲那样哀声乞求。她只是被迫抬起了头。
那双如同森林般沉寂的眸此时只有麻木,只有绝望。她更多想的是会牵连家族……她知道,帕里斯必须保住,必须洗干净他盟军卧底的身份,不然整个家族恐怕难逃灭门。
她就那样跪在那里,仰视着他,用沉默构筑着最固执的质问。
兰登的视线与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胶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理性仍在告诫他:不要插手,风险太大,不值得。
可有种东西在他的体内嘶吼,似乎要把他撕扯开、撕扯成两半。心脏跳得好快,似乎要破胸而出了。
他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不适感是什么。是怜悯?不,他从不轻易怜悯。是责任感?作为教父的责任感似乎不足以解释这种程度的悸动。
“弗雷德里希。”
她开口了。
喊了他的教名。
这一句,把他叫的六神无主。
他只知道,他无法忍受她就这样跪在他面前,用这种死气沉沉的眼神看着他。
“……”
他一把拉起爱琵伽。
“我会……过问此事。”
他没有说一定能成功,但这句承诺,对于绝望中的卡什莫尔母女而言,不啻于一道赦令。
卡什莫尔夫人几乎虚脱,连声道谢。
兰登移过视线,不敢再和爱琵伽对视。他需要一点空间,来平复心口那陌生且失控的悸动,来分析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一个明显不理智的决定。
他将其归咎于一时的不忍,或者是对“所有物”的一种维护。
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不,你在自欺欺人,弗雷德里希。”
是啊,他是在自欺欺人。
那种因为她一个眼神就方寸大乱,甚至愿意去触碰危险界限的感觉……
那种陌生强烈足以让他引以为傲的理性溃堤的情感……
或许,它的名字,叫**。
而他,弗雷德里希·兰登,还远远未能,或者说不愿,承认这一点。
卡什莫尔母女离开后,小客厅里恢复了寂静,只余下窗外隐约的市声和兰登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
他觉得闷得慌,松了松自己衣襟的领口。
随后走到书桌前,拿起电话话筒。
冰冷的塑料触感让他略微清醒,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爱琵伽跪在地上时,沉默仰望他的那双绿色眼眸。
他深吸一口气,转动号码盘。接线员的声音传来,他报出了一个属于盖世太保巴黎总部、级别很高的内部号码。电话被转接,等待音每响一下,都像是在拷问他的理智。
终于,电话被接起。
“盖世太保,施密特少校。”
“施密特少校,我是国防军的弗雷德里希·兰登上校。”
兰登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权威,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因一个少女的眼神而心绪不宁的人从未存在过。
“兰登上校?”
对面的声音略显讶异,显然知道他的身份。
“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关于你们今天逮捕的一名嫌疑人,帕里斯·鲍德温。”
兰登开门见山。
“卡什莫尔家族的养子。”
“是的,上校。我们掌握了一些关于他与敌对势力联系的初步证据。”
施密特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谨慎,也隐含着一丝“这不关国防军的事”的意味。
“我理解你们的职责,少校。”
兰登的声音沉了沉,思考了几秒后回答。
“卡什莫尔家族在巴黎乃至法国工商界仍有相当的影响力,目前与我们也有合作项目。过早地,尤其是以过于激烈的方式处理其家族成员,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连锁反应,影响占领区的稳定和物资调配。”
“鲍德温是养子,并非卡什莫尔核心血脉,但其养母,卡什莫尔夫人情绪极为激动。如果事情处理不当,可能会导致合作方产生不必要的抵触情绪,这不符合我们的整体利益。”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施密特在权衡。兰登的理由冠冕堂皇,牵扯到占领区管理和与法国精英的合作,这确实不是盖世太保可以完全无视的因素。更何况,兰登本人的军衔和潜在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上校,您的顾虑我明白了。”
施密特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缓和了些许,但依旧保留着余地。
“我们会重新评估此案。但您知道,如果证据确凿……”
“我只需要你们给予一个更审慎的处理流程。”兰登打断他。
“在最终结论出来之前,确保他的基本安全。这是我的要求。”
他没有说“请求”。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会将您的意见转达给负责此案的同事,兰登上校。”
施密特最终说道,这几乎等同于一种默认的让步。
“我们会进行更彻底的调查。”
“很好。”
兰登淡淡应道。
“保持联系。”
他挂断了电话,听筒落在支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属于爱琵伽的影像和那双沉默的眼睛。
理性告诉他,这是一笔极其不划算的交易,用他自己的政治安全去换取一个对他充满敌意的年轻人的渺茫生机,而那个年轻人甚至可能真的有罪。
但心里里那股陌生灼热的情感余波未平。
他还不愿称之为爱。
为了那个沉默的凝视,他动用了自己的权威,却踏入了泥沼之中。
而这所有的所有,仅是因为他无法忍受看到她跪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以及无法面对那双圣洁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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