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冀州的那年发生了太多事。
姬发在朝歌待的第八年，又逢商王次子——他的父亲，殷寿的诞辰，觥筹交错间，他安静坐在席上，远远望着主座上微微噙着笑意的父亲。
他视线向旁侧划去，看到殷郊侍立一旁，进退有度地替父亲招待客人，峻拔少年离了质子营，换上合制礼服，已经与殷寿很有几分相像了。
纵有八百质子，旁人一眼便能认出谁才是父亲的真正的儿子。
这斩也斩不断的血脉交融。不需言语，旁人一眼便能看出哪个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素日里大家都父亲父亲地叫，其实殷郊总归跟他们是不同的。
姬发收回目光，抬手拿起案上盛酒的青铜爵，仰头一饮而尽。
用以压下他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的对好友生发的厌烦之感。
等到宾主尽欢，筵席将散，眼见殷郊在人潮中向府门行去，他还得替父亲一一送客，整晚都没有动作的姬发终于站起了身。
殷寿许是有些醉了，他向来稳健有力的步伐晃了晃，高挺的身体向旁歪去，紧跟在他身后的宫人门忙要上前搀扶，斜斜伸出的手臂抢在他们之前，稳稳扶在了殷寿的手肘外。
宫人们于是低首俯身，向后退去。
那手掌干燥微热，又扣得紧，温度透过殷寿华贵轻便的常服，丝丝缕缕传到他的肌肤之上，竟有些烫。
殷寿转首看去，月色下是咫尺之遥的清俊容颜。
“姬发，你还没走？”他尾音略拖长，含着酒意浸染出的慵懒，在徐徐夜风里，显出些粘腻调子。
手心的臂弯向外动了动，姬发才恍然惊觉自己算得是逾越了，他松开手，垂在身侧的手掌拢起，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掌心渡过来的温度留得再久些：“父亲今日繁忙，儿子还没来得起向您送上贺礼。”
“哦？”殷寿略带了兴趣。
姬发深吸了一口气，负在身后的那只手在他面前摊开，现出来一枚莹润古朴的玉环。
这是他离家的时候，他的生父，西伯侯姬昌亲手佩在他腰间的。
这是姬发最珍视的物件，他一直随身带着，他想用这个送给殷寿。
环啊，还，盼儿还家。这是姬昌赋在玉环上的意义。
可惜姬发要让西伯侯失望了。
环啊，姬发想要环住他，想圈住他在身边。
或者伸出颈项，被他，被这名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锁起来。
他哪也不想去，也不想回家。
“你有心了。”殷寿怔了怔，他俊美的脸庞倏而一笑，他是商王的孩子，奇异珍宝见得多了，怎么会瞧得上眼西岐贫苦之地的老旧玉环？心内嗤笑这少年寒酸且多事，嘴上却说得漂亮，“这是西伯侯给你的信物，你日日戴着，我怎好领受？”
他抬手，陡然取下了姬发的簪子，少年乌发倏而垂下，泄在肩头。
姬发无法自制地瞪大眼，松散的发一如他溃散的心绪，他与殷寿四目相对。
夜风微微，丝竹已歇，远处人影倥偬。
他清楚地听见殷寿盈盈笑着道：“且将发簪赠我，可好？”
那是他们朝歌给质子发配的东西。
气宇轩昂的英俊男人把玩着从他发间取走的簪子，神色微醺，筵席上分明喝的同样的酒，不知怎么的，从殷寿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却仿佛引人沉醉，他深邃眉宇下，似绿似蓝的眼瞳光华百转千回。
很难形容殷寿的眼神，姬发讷讷地移不开眼睛，“好…”
像是怕错过主人爱抚的小狗，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殷寿的脸，已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语气磕绊，连连应声，“好。”
姬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下意识握紧玉环，用力到圆润的玉质边缘都像是利刃，硌得手心生痛。
空气仿佛停滞了，堂皇的心跳攘得他快要不能呼吸。
然而就是他辗转反侧，拥着不被接受的玉环悸动到颤栗的这天夜里，殷寿宿在了王后殿里。
不齿的心思何时产生的，已无从追溯，他是如此年轻，仰慕了一个男人足足有八年光阴，几乎占了他整个生命一半的时间跨度，变成如今这样，仿佛是水到渠成般，没什么好奇怪的。
冀州城外，姬发跨坐马上，遥遥看着阵前那个气魄非凡的背影。
对父亲而言，他是众多士兵里一名士兵。
对姬发而言，父亲是他唯一的主帅。
他们令行禁止，骁勇善战，质子旅各个都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只是姬发常常会怀念起年幼时殷寿手把手教他学武的时光，那时，高大英挺的男人也曾经抱过他的。
若是长大地再慢点，该多好。
追击苏护时，他们遇到雪崩，浩瀚凶猛的天地力量让人胆寒，未及反应，姬发已经被雪淹没。
等他回复意识，勉力将自己刨出去之后，他四下望着白茫茫空无一人的雪原，遽地升起了铺天盖地的恐慌。
“主帅！”
姬发高声呼喊，父亲方才才被反贼苏护所伤，若是救治不及……
他不敢再细想下去，狂奔在雪地上，急急搜寻父亲的踪迹，“主帅！——”
“父亲！！——”
他竭力大吼，连父亲严令的军中只有君臣，没有父子都忘了，胡乱地喊着，一直盯着苍茫雪地的眼睛渐渐带了重影，分明数九寒天，姬发却急得额头发汗，他努力瞪大眼睛，无边雪色照得眼球刺痛充血，他顾不得眼盲的危险，满心满眼只有他的父亲，他的英雄。
姬发找到殷寿的时候，男人紧闭着双眼，刀凿斧刻般的英俊脸廓上结了一层层霜，灰败枯槁，呼吸微弱。姬发跌跌撞撞扑到他身边，少年不停地唤着他，捧起来他被雪盖了许久的手，触手冰寒，直冷到了姬发的心底。
“父亲，快醒醒。”他把他冻得通红的手按在怀里，用力揉搓，想要让他暖起来。“别睡！父亲！求求你，别睡…”姬发破了音，灼痛的眼珠蓦地落下泪来，“快醒过来！”
他慌忙把他半个身子都揽在怀里，掀开衣服，将男人冻僵的双手贴在他的小腹之上，彻骨的寒意甫一接触到少年温暖的腹部，好似千百根冰针同时扎在他身上，姬发顿了顿，含泪的眸子痛惜地望着殷寿。
他尚且如此，父亲该有多冷啊。
姬发咬了咬牙，当机立断抱着他，就近找了个背风处，用剑将地上皑皑白雪扫开了足够容下两人身量的空间，迅速将他们两人身上的盔甲脱了下来，他此时想不到那许多，只知道要救父亲。
……
……
……
姬发今日先是在父亲与反贼苏护缠斗落于下风时及时驰援，又是在雪崩之下拼了命寻到父亲。
清理完毕，姬发为他们两人穿好衣物，他将殷寿背到背上，侧脸亲昵地蹭了蹭无力垂在他肩头的男人脸庞，年轻灵动的眸子带着笑，步履轻快，“就当做是犒赏我今天的功劳。”
等回去了，战场论功行赏，他什么也不会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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