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发知道跪在阵前的少年必死无疑。
苏护谋反,大家心知肚明,苏全孝已经被他生身父亲舍弃了,殷寿不杀他,商王也要杀他,堪堪满十八岁的少年在冰天雪地里,跪在冀州城下,向父亲发出最后的求救,只得到了漫天流矢飒飒射来。
所有人跟他一起,再次确认了一遍他被父兄舍弃的事实。
苏全孝痛哭流涕,在不得不死的当口,竟还得到了殷寿安抚,男人温柔而坚定地俯身望他:“你是我的儿子,你要做我最勇敢的儿子。”高大俊美的男人缓声鼓舞着,轻轻抱了这绝望的少年一下。
姬发抿唇看着,看那平日里跟他们一起训练,一同成长的少年收起眼泪,几乎是容光焕发大喝一声,血溅当场。
他怅然之余,竟有几分艳羡,人固有一死。
苏全孝死得其所。
姬发想,若是易地而处,他也会跟苏全孝一样,决然地为父亲而死。
西岐小少主自小就心心念念地要当个大英雄,殷寿便是他心里最顶天立地的英雄,成为英雄这件事过于缥缈遥远,看不到苗头。
做不了英雄,但他可以守护英雄。
姬发将永远臣服于他的英雄。
他对他是如此忠诚,恨不能当殷寿膝前的一条狗,终日相伴左右。
只是想给殷寿当狗的人太多了,没人成功过。
那个英武孤高的男人不要的。
他要的,是做这全天下的王。
追击姜子牙,夺回封神榜的过程里,姬发可以一个人对峙包括亲爹在内的四位伯侯。
磅礴的怒意不忿在姬昌见了他腰间,他曾经向殷寿送出,却被敷衍着拒收的玉环认出他时,又添上了钝涩的委屈。
他离家太久,与生父见面不相识,得知对方身份之后,愤恨之外,又是难过,又是费解,姬昌如何变成这等人了?
父亲他为驱天谴,甘愿**献祭,这些受父亲庇护的臣下竟然伪造卦象,如此编排他,污蔑他。
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
他向来心思细腻,此时却不顾一切地回护殷寿,愣头青似的一头热冲出来为他辩解。
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若不是质子旅的兄弟们寻了过来,这个局面,姬昌独木难支,怕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被三位伯侯联起手来灭口。
姬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被殷寿逼着弑父。
他可以为了殷寿,将生身父亲以谋逆之罪抓回来。
姬发早就做好了姬昌会被处死的心理准备,至多……他会向父亲求情,最好的下场,要么刺配,要么流放。
姬昌年岁大了,老人家这幅身子骨,左右都是一死。
姬发不是不心痛伤怀,然则他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谁叫姬昌要伪造卦象,攀污大王?
可,他都为殷寿做到这一步了,为何偏偏要他手刃生父?为何?
是了,姬昌占得殷寿将被血亲所弑,殷寿记恨他,偏偏就要姬昌被他的卦象反噬。
不要逼他…
他做不到,他受不了。
他可以为了殷寿战死,他为了他可以不惜己身,却做不到如此悖逆人伦之事。
他想好一番说辞,跪在殷寿面前,为姬昌也为自己拖延了时间,他悄悄去地牢劝说姬昌。
在这场地牢对谈之后,姬发又一次地,羡慕起了殷郊。
姬发从前很少羡慕别人,他在西岐时,是家里受尽千爱万宠的小儿子,连入朝歌为质的名额,都是他自己想来,所以便抢来了。
他这样的孩子自有一种优渥的底气,跟那些被父兄当做弃子抛却的质子全不相同,蕴养他多年的爱形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铠甲,令他身处何方都泰然自若——在荷尔蒙爆炸的男孩堆里从不主动挑事。
也令他不惧风雨——但别人嘲弄他时,也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他不好惹。
跟他的死对头崇应彪截然相反的性子。
难怪会成死对头。
来了朝歌之后,姬发却渐渐开始懂得羡慕是什么滋味了。
姬发时时会羡慕殷郊,羡慕好友跟殷寿的亲密无间的血亲关系;羡慕他永远都理所当然地待在和殷寿最近的位置;羡慕他在天谴到来时,在众目睽睽下的那句为了替父受过的那句:“请父王即刻传位与我!”;羡慕他厌恶妲己,大可以拍案怒吼:“我当初早该一刀杀了她!”——这件事,姬发不会放在嘴上说,然而心里也在扼腕不已。
他实在是想太多了,若是他能像殷郊这般心绪澄明,该有多好?
可姬发只能是姬发。
他说到底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姬发着实是沉迷于父亲的。
只是他十分的朝圣的心绪里,还是隐藏了一分的怀疑。
他对殷寿的忠诚其实是不绝对的。
他真的拿他当父亲,希望父亲能夸赞他,爱重他;却又不只是拿他当父亲,妄图能亲吻他,拥抱他。
爱他。
他曾经踟蹰着想要假借寿礼的名义,送给父亲只有姬发自己明白寓意的,一厢情愿的定情信物。
然而他有悖人伦的妄想正如妥帖挂在腰间仿佛从未取下过的玉环一般,都是不该动的。
殷寿成亲了,他有自己的王后,还有新得他宠爱的美人苏妲己。
他要爱,也是爱她们。
怎么轮也轮不到姬发。
他信他,却不完全信。他崇拜他,好像没完全崇拜。
他忠心耿耿,却又大逆不道。
姬发左摇右摆,举棋不定,他像是被悬在飓风呼啸的半山腰,无望地飘摇的稻草人。
那段时间事情发生的太多太快。
一个个的,闪电似的劈进姬发身体,兄长为救父身死,连尸体都未曾留下;年老体衰的生父按照殷寿要求公开认罪,承认他伪造卦象…
即使这样…即使已经如此…
殷寿还是要逼他。
高贵俊美的帝王对他说:“在众多质子里,我最看好你。”
姬发扯起唇角,几乎要笑出来。
殷寿惯常用这样的话术,对苏全孝,他说要他做他最勇敢的儿子,一句话哄他赴死。
对姬发,他又说他在众多的质子里最看好他,何其敷衍,何其轻率。
随口便是无法细想且经不起推敲的甜言蜜语——可他又真记住了八年前稚子童言无忌的一句要当大英雄。
太复杂了,汹汹的恨和蓬勃的爱在姬发血脉里撕扯,争得他心脏抽痛。
他突地攥住了殷寿欲放在他肩头的手。
殷寿微讶,他下意识要抽出手,少年却不放,他挑眉看向姬发,少年清隽的脸孔惨白,眼眶却红,他形状好看的一双眼睛亮得渗人。
使了大力握在他手背的掌心上,满是少年人挽弓勒马形成的厚茧,殷寿听见他语气吊诡,“我想知道,苏全孝是你最勇敢的儿子,我是你最看好的儿子,”
姬发凑到他耳朵,逼近他,要一个答案,“那……谁是你最爱的儿子?”
殷寿拂开他,面沉似水,咬字奇异的嗓音训斥起人来尊贵而凛然:“放肆。”
自帝乙、殷启死后,殷寿很久没听到过让他感到冒犯不虞的问话了,若不是还要以姬发做局对付姬昌,此刻他就要抽剑杀了这胆大妄为的小子。
姬发凝视他如水如雾的深邃眼眸,那蓝绿交融的眼睛好像是精美绝伦的玻璃球。
“我不想等太久。”
殷寿冷冷丢下这句话,转身拂袖离去,盔甲粼粼的背影都是那么地高贵漂亮。
姬发眨了眨眼,只觉眼球干涩,耳边嗡鸣。
【他不是英雄。】
【他是邪佞。】
姬发早就知晓,却还自欺欺人,一叶障目。
*
“大王也太偏心了。”崇应彪远远睨着姬发,面色不善地向姜文焕念叨。
放跑了刺王杀驾的殷郊,多大的罪过,竟然就这样轻轻放下了。
姬发手臂上,所谓鬼侯剑刺的伤,浅地过于离谱,说是他跟殷郊打斗所致,鬼才信。自己假模假样地喇了条口子还差不多。
一看便知的浅显事实,殷寿却如此护他,实在惹人不满。
“噤声。”姜文焕肃立,目光从台上披头散发只待问斩的太子殷郊,移到了雍容伫立,在接过姬发递过的人首后,笑得邪肆张扬的男人。
殷寿满意极了,“姬昌啊姬昌,到底是谁会死于血亲之手?”
惊变突生之时,殷寿诧异地望向面前少年,他肩胛下方“噗”地刺进来一柄剑。
殷寿俊美的脸上有些困惑不解,动人的碧色双瞳直直看着他,“你杀我?”
他先是自言自语般,对着如此直接明白的局面还要多问一句。
姬发握紧剑柄,呵道,“殷寿!”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唇齿启和间,还有些不流畅的滞涩感。
“天不杀你,我杀。”
少年发带下的眉眼俊秀,他脸侧额前的碎发无风自动,殷寿无德,招致天谴…
他必得以死平息天之怒。
若天地不容他,就让他死在他手里吧。
殷寿徒手握住胸前剑刃,鲜血自他指缝淌下,他哈哈地笑起来,“冀州城外,你一箭射向苏护救下我,龙德殿内,你拦下举剑挥向我的太子。”
这少年,那样紧张他的安危,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他第一个冲上来,护他周全。
如今他倒第一个冲上来,要他性命了。
被背叛的隐痛像是兴奋剂,殷寿笑得泛泪,漂亮的眸子被水色一浸,绿得妖异。
“你杀我?!你要杀我?!!”
人头是假的,顺从也是假的,他一手带大的少年,正如他想的那样聪明,只是这聪明,现在用来对付他了。
八年衷情,该怎么在几夕之间变作纯然的恨?少年锥心刺骨,茫然无措。这就好像要将他身上赤红的血肉一寸寸生剐下来,血液放干,填充进不再会为殷寿而沸腾的血,再铺就上陌生的肌理,造就一个全新的他。
可那个全新的姬发,还是姬发吗?
姬发咬着腮肉,别过头去,语气艰涩,“你只当从前的那个姬发死了。”他面颊几不可察地微微抽搐,面前男人哂笑,“西伯侯真是有两个好儿子。”
“大儿子愿意为他死,小儿子要替他杀人。”
殷寿悠然嘲弄的语气猛地拔高,仿若是被西伯侯一家的父慈子孝的和美所刺痛,自怜道,“那我呢?!你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对我的?我的儿子…又想要杀我!”
姬发不敢置信,“殷郊怎么对你?我怎么对你??”他们恨不得能把心掏给他,殷郊甚至要代他**。
这些在殷寿眼里算什么?
殷寿冷哼一声,避而不谈,峥然抽出佩剑,“别忘了,你的剑术全都是我教的。”
这个邪佞!暴君!
他简直狼心狗肺,不可理喻。
——可也是这个男人,在所有人都要杀狐妖苏妲己时,他却又护着她,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称她不是妖孽,而是祥瑞。
不可理喻,可恨至极。
姬发红着眼共这个男人劈砍厮杀,一片混乱之中,殷郊被崇应彪砍了头,姬发剑术比不过殷寿,不知是有昆仑山神仙相助还是天命如此,他竟胜了。
少年看着手掌里那人的血,他喉咙里翻上一阵阵铁锈似的腥气,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眼角的泪就如同沉入湖底的柳絮,散在空气里。
无声无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