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树并非难得一见的乔木,镐京虽不比朝歌奢华,却也掏得起钱处处栽种上此种宜室宜家的植被,花开时节粉霞亭亭,供人观赏。
春耕祭祀上,姬发身着全套的冕旒衮服,随身携带的玉环,碍于祭礼服饰形制有定,不能系在腰上,只得收在袖袋内。
他不觉得这身行头比银制铜铸的盔甲轻到哪去,一路端着稳健的步子攀到山巅,他竟有些喘。
不比年轻时身体强健了。
姬发双手横在眉前,躬身下拜,耳边祭司问卜天地的声音如靡靡咒语,玄色广袖将他的视野遮了泰半,只能望见顶上青天。
适意的风竟能将夭夭桃花送到姬发眼前,飘飞的点点明艳花瓣像是捕不到的蝴蝶。
蝴蝶扑扇着翅膀引得祭台上的天下共主,恍惚之间忆起了从前。
攻破朝歌,俘虏商王殷寿之后,虽暂且在他身上泄了愤,但姬发也拿不准该如何待他。
姬发斩杀过殷寿一次,他自认为跟这个男人的恩怨已清——殷寿被妖狐妲己救活过来,他也不必再执着于往昔,重头来过便好。
话虽如此,可他跟殷寿不光隔了千千万万的无辜人命,还有姬发的哥哥…
殷寿便是害他哥哥惨死的罪魁祸首。
恨又恨不彻底,爱又爱不绝对。
姬发不知如何是好,迁都镐京后,也许久没再去见过殷寿,臣下催问欲将这人人得而诛之的前朝暴君如何处置,他也只缄口不言。
他从朝歌转还回到西岐后,便沉静许多,如今在沉静之外,又多了几分苦闷,共姬昌商议国事时,面对年迈体弱的父亲,他勉强撑起笑颜,面容几许憔悴。
姬昌看破不说破,说完正事,就扯开话题,笑得慈祥,说雷震子又下界来看望他了,还为他带了昆仑山的灵果。
“你也尝尝,姬发。”
姬发摇摇头,“既是仙界灵物,父王你用便是。”
说到雷震子,姬发初见这长相奇特的义兄时,也被唬了一下。
他好奇问,“却不知父王当初拾到他时,是个什么情景。”
姬昌笑呵呵复述了那天的事,杨戬和哪吒齐齐现身,提醒他雷震子是妖孽,该就地诛灭。
他却不同意。
“我同他们说,即使真为妖孽,也要看后天所受教诲如何,岂可妄下论断?”
姬发倏地睁大眼,又是惊愕又是崇敬地望向发须皆白的姬昌,父王行事实在别具一格,颇有深意。
然而,雷震子的来历给了姬发不一样的灵感——他觉得殷寿也该有机会。
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的机会。
殷寿幼时的经历他无从知晓,却能从八年的质子生涯里窥见一二,那应该是跟父兄慈爱的姬发幼年时光截然相反的另一类。
姬发已经杀过殷寿一次了。
这是殷寿的第二条命,是他的新生,是他新的开始。
二.
姬发豁然开朗,他亲自去把殷寿从宫城一隅接到他的太子殿。
“你知道天下人有多恨你。”周朝太子取过竹篦,殿里服侍的宫人尽数被他挥退,他挽弓搭箭的有力手掌挽起殷寿漆黑长发,轻轻梳理,“我不关你,可你也别乱跑。”
旧王——姬发的另一名父亲,这个年岁,三千青丝竟然难寻一抹霜发,也不知是他蕴养得宜,还是苏妲己的法力教他如此神采焕发。
殷寿淡淡嗯了声,灰绿色的瞳珠八风不动地凝在空气某处动也不动。
然而坐在他身边的青年人坦然而放肆的目光剐在殷寿脸上,如有实质,盯得他脊背发毛。
“别看了。”殷寿烦躁道。
男人宝石似的双眸终于落到姬发离开他身边后,成长得愈发沉稳,也愈加俊朗的脸上。
“就要看。”姬发挑眉,隐隐有了些殷寿曾经熟悉的少年意气。
这个人,他以前只能偷偷看,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了。
他要看个够。
殷寿面色难看,僵硬地撇过脸,乌发垂落在脸侧,菲薄唇线屈辱地抿紧,秾长睫毛微微颤动。
烛火摇曳里,窗纸上映出的两个影子贴在一起,再慢慢低矮下去。
梦呓似的暧声呢哝在这静谧春夜氤氲开来。
成王败寇,大势已去。
殷寿知道自己想要活命唯一的指望就是姬发——别人都盼着他死。
他是绝对的利己主义者,只要结果是对他好的,他怎么做都无所谓。
反正都已经被姬发女】干】了个透,不管是在地牢里,还是在王宫里。
殷寿也不矫情,保命嘛,不寒碜。
不外乎得牺牲点色】相,勾】引讨好姬发罢了。
跟他从前驯养质子想是差不离。
殷寿最会那一套了。
旧王不知道普世意义下寻常的爱人该是什么样,他这个人,别人待他不诚,他才心安。
若是单纯地向殷寿付出真心,他便觉得是另有所图——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要假装出并不存在的爱,他只能拙劣地去模仿。
他的王后端庄娴雅,她的爱意不露声色,细水长流。
殷寿便只有去模仿妲己,猫猫狗狗似地往姬发身上贴,高挺健美的躯干突地没了骨头般,双臂环上青年人修长脖颈,啵啾一口亲上他清俊脸颊。
姬发:?
青年人跟委曲求全的殷寿一样,是在马背上打来的天下,现在却得沉静地坐在几案边,处理国事,乍然被偷袭,他年轻俊丽的双眸瞧过来,半是惊诧,半是不赞同。
仿佛殷寿扰了他正事似的。
……
面上倒很沉得住气,可是他胸腔震动地面对面揽着他的殷寿不止能感觉到,耳朵都快能听见那咚咚的跳动声了。
殷寿眨眨眼,“姬发,你心跳得好快。”
姬发皱眉,努力板起脸,“你做什么?”
艳丽俊美的男人挤在青年怀里,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他腰间玉环上的穗子。“我亲近你,你很喜欢?”
“我看你不是想亲近我,”姬发左手拿起竹简,手臂环过他的腰,搂着人这么看了起来,擂鼓般的心跳稍稍缓了些,他嘴硬,“不喜欢。”他太了解他了,一看就是憋着坏呢。
话音刚落,倚在他肩上的人往上挪了挪,温软的薄唇挨上他的。
“吧唧。”
轻快地一触即离。
殷寿乐曲般醇厚的嗓音嬉笑着说,“我喜欢。”
姬发:……
这怎么遭得住?
竹简从手中脱离,啪嗒落到地上,姬发心如雷鸣,头昏脑胀,说不出话。
好半天,他才找回声音,明明已经举了白旗,却以为还能负隅顽抗般地问道:“当真?”
殷寿回答,“当真。”
三.
偌大的镐京王宫,可供殷寿活动的空间太少,他不喜欢总是待在姬发寝殿里,常常唤人架了摇椅,捧上美酒,坐在花雾重重的桃树下仰望四面见方的天际。
他所穿所用,皆是姬发一手置办下的,无不精巧奢华,金纹艳彩的常服贵气华丽,与殷寿当商王时相比也不差什么了。可殷寿不再是王了,他面无表情,随手将盛酒的铜爵掷了出去——他现在倒成了羽毛漂亮的笼中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都成笑谈。
忙完政事,姬发回宫就看到卧在树下,比灼灼桃花更为鲜妍动人的殷寿。
身为新朝太子,姬发穿得倒很简约质朴,殷寿瞥见那袭沉闷无聊的玄衣,暗自哂笑,真是随了姬昌那个穷酸的性子。
天下都是他们的了,也不知是要把钱省给谁。
英勇善战的青年太子也不另寻一把椅子,挨在殷寿身边,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姬发在落花纷飞里牵起了他的手。
“父亲。”他解下腰间从不离身的玉环,按在殷寿手心,“只要你不再作恶,不再滥杀。”
姬发黑亮的瞳仁里闪着濛濛柔情,“我会一辈子守着你。”
青年人低而沉的嗓音坚定地许下誓言,“两心一意,生死不弃。”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殷寿眼里的讥笑被低垂的睫毛敛下,他避而不提青年的誓约,转了转被姬发两手交握的手腕,提起莹润古朴的玉环,“你要给我东西,没有更好的了吗?就拿这个搪塞我?”
殷寿早不记得经年之前,稚嫩的少年人曾在他的寿宴时送过他这个玩意,只是当时他正像此时一般,嫌弃此物贫窘,随意扯了几句话并未收下。
只是那时他跟姬发的地位不对等,此时倒也不对等,不过是上与下换了个人罢了。
总之那时殷寿大可以想不收便不收。
现在却由不得他了。
“你拿着便是。”姬发为他系在腰间。
殷寿一身流光溢彩的华服,这枚简单的玉环挂在他身上格格不入。
姬发却怎么看怎么欢喜,俊丽的脸上止不住地笑。
起了风,簌簌桃花洒在殷寿半敞的衣襟内,姬发一瓣瓣替他捡了出来,泛着蜜意的深黑双瞳不错神地凝目望着他。
一片粉白桃花飘到殷寿眼皮上,被姬发啄吻着扫去了。
四.
姬发想留胡子了。
亲近时好扎回去,“不能光让父亲扎得我又痛又痒。”他一本正经道。几丈之外的标靶靶心扎得扎满满,姬发搭铉,拉弓,破空之声响起,疾飞出的箭矢精准击下原本钉在靶心处的一支,尾羽颤动。
殷寿拿花瓣砸他,“你才几岁?”
“就想蓄须?画虎不成反类犬。”长相浓烈的俊美脸庞神色嘲弄。
姬发拉下脸,“你什么意思?”
飞箭失了准头,倏地脱靶。
“父亲?”他横眉竖目,声音高了一个度,然而隐约含着委屈,“你嫌我年纪小?”
“……”
殷寿真服了,“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碧色瞳珠泛起浮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从前分明不是这么个性子?”
姬发放下弓箭,笑逐颜开过来勾他修长好看的手指,“不知道啊。”他本也不是无理搅三分的性子,可一牵扯到殷寿,他就忍不住要多想。
他们,父与子,天然就隔着光阴的天堑。
若是有的选,姬发希望自己能再早出生二十多年,便能跟父亲同岁。
见一样的河山,度一样的年月。
不必再像个蹒跚学步的稚童,呆呆地跟在父亲伟岸壮丽的背影后——时时自伤在他面前不够成熟,不够好。
花香清浅,姬发粗粝的五指在男人的指缝间缱绻地来回,弯起的黑眸盈满他的影子。
青年嘴唇轻动,想旧事再提地,问一次——如今,我可是你最爱的儿子。
这句话他从前问过的,殷寿没有答。
“我…”
殷寿百无聊赖地看过来,“嗯?”
在前朝一言九鼎的大周太子顿了顿,眉眼顽皮地挑了下,“父亲的箭艺可生疏了?”
姬发环起他,将挂在桃枝上的另一把大弓丢过来。
【不急,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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