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崇应彪,下马。」

崇应彪没有回头,只露出一截侧脸对着我,眼角流露着淡淡的轻蔑,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唤:“殿下。”

手里的铜剑被他重重插在地上,他策马一步步走向我,我身后就是坚硬的木栏,马匹在吃草,有一两匹好奇的往我这里瞧。

我反手扶着栏杆,与他幽邃的眼神对视。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近到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我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试着往后退,被他擒住了后颈,用力一推,我又和他有了一个呼吸的距离。

他......他长得挺,挺好看的。

我胡思乱想着,不自觉发现一些从未发觉过的细节。从前只觉得殷寿是这世上最英俊魁梧,最安稳强大的存在,我从不觉得有谁能和他相提并论,连一丝一毫都不能匹及,母亲让我多去结交各地诸侯之子,多去和他们交朋友,如果有心仪的是最好不过,她有时候也发愁。

我的母亲总是希望我拥有寻常女子美好的一生。她总是抱着我,给我弹比殷郊好听百倍的曲子,一遍遍用琴声告诉我:她很爱我。

我听她的话,来交朋友。崇应彪是我今天第一个遇到的人,他真的很奇怪,孤僻冷傲,对所有人都一张臭脸,他不理会我的身份,我在他骑马经过我的时候拉住他的缰绳,他垂眸望我,我抬眼看他,马轻轻打了一个喷嚏。

我慢慢比划:「崇应彪,你下来。」

他眯了眯眼睛,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太阳晒着我们头顶,我的眼睛睁不开,他不再是小时候刚来朝歌瘦骨嶙峋的少年,他和我一样,和殷郊一样长大了,他甚至长得比殷郊还要大一点,身型宽阔,挺拔桀骜,像北地奔跑的鹰犬,像雪原厮杀的恶狼。

我不怕他的眼睛。

他吓不到我。

「崇应彪,你下来。」

他顿了一会儿,翻身从马上跃下,我的眼前拂过一片漆黑的铁甲,然后腰间被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脚步凌乱匆匆往后撤退,直到被他压制在无人的角落。

我拽过被他牵扯得凌乱的头发,狠狠瞪他一下,他挑了下眉,听见我无声的控诉也不为所动,安静地欣赏我的愠怒,还饶有兴致地在我侧脸一挠,卷开了黏在脸上的头发。

“殿下来这做什么?城里没有人陪殿下作伴,来找我们供你消遣?”

我望着他许久,忽然蹙了眉:「你受伤了?」

说着就要上手去看,他脸色忽然一愣,下意识地躲开我的触碰,可又奇怪地停下,居然顺从我去碰他的脸,那里有一道可怕的伤痕,还挺深——

「弓?」

我疑惑的想法慢慢坚定,最终变成确定,就是弓。弓弦的痕迹很特殊,剑伤模仿不来,整个营里能伤到崇应彪的人寥寥无几,用弓的高手更是只有一个,不用猜了。

「你又跟姬发打架。」

我刚比完这个手势,手腕就被一双大掌死死攥住,我感应到他的愤怒,用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抚摸他的手背,脖子,脸颊,慢慢磨去他的怒火,我想让他离我远一点,我被他压的不舒服。

他质问我:“你在意姬发?”

我下意识想点头,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声,手腕的力量骤然增大,我心里也渐渐冒出了火焰,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质问我?凭什么来质问我,还把我像猎物一样压制着,他算什么东西!

我使劲往他下三路一踢,他躲开我的时候被我找准机会解开束缚,一眨眼时间就溜了出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我的身影了。

他在原地望着我离去的方向静默,许久,他又望了一眼抓过我手腕的手,轻轻地,轻轻地在上面,嗅了嗅。

他闻到了花的味道。

他这时候才去想,我叫他下马要做什么。少年有一瞬间的懊悔,满腔的憋闷情绪汹涌在胸膛,无处发泄,直到北方阵的人过来寻他,被他用力砸了一拳,那股子烧心的烦躁才散去一点。

他在想,我叫他下马要说什么?

他在想,他下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他斜眼望见姬发那张令人憎恶的笑脸,忍住一剑刺过去的冲动,看了一眼他身边一身白衣的男人,脸上的伤痕隐隐发烫。

他下次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个农夫!

他等着与我再见的那一天,等着让我见识他的力量,他磨好了剑,穿上厚厚的绒甲,他已经是北伯侯了,他有身份了,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见我了。

可是他预想了千遍万遍,也没有预料到与我的下一次见面,是在姜王后的葬礼上。

他看着里里外外进出的人群,看着他们奔忙仓促的身影,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隐忍至极的惊惧恐慌,他们仿佛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傀儡,麻木而迅速地处理被雨淋湿的尸体。

不再温热的身躯上,俯趴着一个人。他走近一看,持剑的手悄然攥紧——浑身湿透的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双目呆滞,如同初生的幼崽,茫然地望着不动的母鹿,嘴里喃喃叨叨,崇应彪看清了,是「母亲」。

我一遍遍唤,「母亲」。

宫人不忍,但时辰到了,命令不得不尊,他们试着将我从母亲身上劝走,全被当了耳旁风,对失去庇护的幼崽强硬,他们也于心不忍,一时间僵持在原地,落花簌簌飘落,如先王后一般温柔,一片片花瓣落在王姬和王后身边,如同铺天盖地的一卷星帘,替她们遮风挡雨,求得一时安宁。

总要有人打破幻境。

崇应彪从不在意他做过多少恶事,从不在意有多少人憎恶厌恨他,他随心所欲,他桀骜不拘,他要的就一定会得到,既然这个恶人没人愿意做,他不介意由他来做。

他禁锢住王姬的身体,不顾王姬愤怒的挣扎,无用的嗓子发出绝望的哭喊,他冷眼旁观,将王姬牢牢压制着,让王姬亲眼看着王后安葬。

他听见我的哭声,他听见我心中的愤恨,他听见我绝望的控诉,那里面有对他的恨。他一言不发,身形不动,巍然如山,从前在营里血雨腥风成长出来的本事,如今皆不负他的期望。他用一只手禁锢我的一对手腕,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我的眼泪,他生硬地吐出几个字,北地的风刮久了,连安慰都变得刺人。

“......人死不能复生,伤心没有用,别哭。”

得了我一个头槌,忍着眩晕的难受,他耐着性子和我说:“殷郊提剑去了大王那,你不去阻止他,他只能被大王降罪,到时候不仅没了母亲,你连兄弟都没有了!”

我霎时安静,不再奋力挣扎,他没有松开我,顺着我的身体滑坐在地上,他让我靠着他的肩膀,一下下僵硬地拍着我的肩,安慰的话无从说起,便不再说了。他等我冷静,等我好起来,随便我去不去救那个和姬发混在一起的太子,他不在乎。

怀里的我睁大眼睛,目光随着最后一铲子的结束,目送了母亲的背影。今天以后,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对我笑,不会再有人抱着我,不会再有人说爱我,说:母亲最心疼阿姜了。

我没有妈妈了。

崇应彪,我没有妈妈了。

我在他怀里无声痛哭,心脏像有一把匕首在搅动,我的心脏好痛,从来没有这般痛,我好想追着妈妈,可是我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妈妈不喜欢朝歌,妈妈说,她曾在梦里回过东鲁,那才是她的家。

我只有殷郊一个亲人了。

我不能再失去殷郊。

我站不起来,我努力扶着崇应彪起身,冷汗从额角流过脸颊,我还是站不起来,崇应彪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我环住他的脖子,他带我飞奔去了摘星楼。

那座高耸入云的宫殿,曾是表哥和我儿时的玩所。表哥带我爬上去好多次,有的时候殷郊见着了,也会缠着跟上来。我的弟弟虽莽撞,冲动,不招我喜欢,可是我扪心自问,他对我很重要。

我已经没有了妈妈,不能再没有殷郊。

殷郊从摘星楼上滚下来的那条道,是我们小时候悄悄爬过的地方。它那么高,从上面摔下来,该有多疼。我顾不上崇应彪的阻拦,从他身上跳下来,差点扑倒在地上,推开崇应彪的搀扶,我直直跑向殷郊,他看见我了吗,我会接住他。

「殷郊!殷郊!」

我挥舞的长袖过于显眼,他看见我了,他的眼里闪过惊慌,他在地上滚了几下,带着满身的伤痕跑到我身边,看见我红肿的双眼,他慌忙问我:“姐姐!谁欺负你!”

我瞧见他身后追来的王家侍卫,拽着他往反方向跑,我知道这里有一条路,只有表哥和我知道,只要躲过这阵追捕,就能送殷郊出去。他想问我话,被我一捂嘴堵回去,我们头顶总有一道影子纠缠,我甩不掉他,前方就是尽头,那道影子一跃而下,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殷郊抬手欲刺,却忽然停下,喃喃一道:

“姬发......”

我望去,姬发的眼里是隐忍的怒火,我转身打开那条密道,把殷郊拽过推进去,「快走!」

他抓住我的手:“那你怎么办!”

我摇摇头,「别担心我,你快走吧!」

他不干:“姐姐,要走一起走!我不可能丢下你!”

「我会来找你的。」

我对他许诺,月光将他的脸映得干净,他的脸上多了好多伤,掺着新鲜的血迹,我用袖子给他擦擦,第一次摸了摸他的脸。

「出去要记得擦药,不要不管,知道吗?」

他眼眶通红,还想要我和他一起走,被我一脚踹进了里面,把密道关上,我和姬发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殿下。”还是他先说了话,他试着去握我的手,在月光的照射下,我才看清上面纵横的伤口,许是刚才在地上擦伤了,我竟才注意到。

他用撕下来的衣料作布,轻轻给我裹了一层又一层,动作很轻,神色凝重,处理完后轻轻放下,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

“殿下!”他伸出手接住我滑落的身体,我已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情。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睡梦中还是睡醒了,被殷寿杀掉也无所谓了,如果死了,还能早一些去追母亲,不至于隔得太久,反倒追不上了。

他什么时候来杀我呢?

什么时候轮到我呢?

我不怕死,可是我还有未完成的心愿......

姬发附身靠近,将耳朵触及我的脸颊,倾听我微弱的呼吸,我的手已经失了所有力气,抬不起来了。他仔细听,他认真听,他用尽所有心神去捕捉,终于听到了那句心间震颤的呢喃。

「姬发......」

「带我走,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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