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禄跪在榻前，小心翼翼替黄飞虎整理仪容。
这已是他第三次为至亲之人擦拭身体。先是大哥、再到四弟，如今是父亲。
他眼眶通红，却流不出一滴泪。他擦得极慢、极仔细，仿佛每一次抬手都耗尽了全身力气。
脸颊、胸膛、手臂……渐渐的，盆中清水被染成暗红，黄飞虎似也恢复了安详模样。家将重新端来一盆清水，而后退至一旁，默默抬袖拭泪。
待擦拭父亲的手掌时，天禄的心猛地揪紧，钝痛感再次袭来。那双常年持枪，布满老茧的手，此刻握成拳头，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父亲……”天禄声音哽咽，试图掰开那紧绷的手指，“孩儿知道您死得冤……孩儿定会手刃张奎夫妇，替您报仇！”
“父亲……您松手吧……松开吧……”他咬紧牙关，稍稍加大力道，然那拳头攥得如此之紧，仿佛钢浇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就在天禄手足无措之际，帐帘被人轻轻掀开，一道身影悄然走入，正是杨戬。他刚从三门峡归来，甚至来不及卸甲，一身尘土潮气。
他走到天禄身旁蹲下，眉宇间难掩疲惫与悲恸：“天禄，这般强掰恐伤武成王身体，需用热巾敷一敷才好，我来助你。”
天禄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他粗暴地一挥手，将杨戬推了个趔趄：“不用你管！若非你们……若非哪吒粗心误事，我父亲又怎会如此？” 悲愤之余，竟将对哪吒的怒火，尽数撒到杨戬身上。
杨戬并未辩解，只是耐心劝道：“用热水敷一敷，化开筋络。否则，你永远不知道武成王想留下什么。”
“留下……什么？” 天禄一怔，目光再次落回父亲那紧握的拳上。
杨戬不再多言，将布巾重新浸湿，拧得半干，递回给天禄。天禄接过热巾，仔细裹住父亲的拳头，而后用双手死死捂住，试图将自身的体温尽数传过去。
与此同时，杨戬轻按黄飞虎手肘关节，将一股温和灵力缓缓注入。
账内一片静谧，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察觉父亲的拳头有所松动，天禄感激地看了杨戬一眼。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小心将那手指一根根掰开。
随着手掌摊开，一抔泥土赫然显现。而那蜷曲的五指指缝嵌满尘垢，指腹破皮结痂，显是临终前用力扣抓地面所致。
天禄彻底呆住。他怔怔看着父亲掌中那抔来自渑池城下的泥土，自言自语道：“为什么……父亲要抓着一把土？”
“武成王一生纵横沙场，从不做无谓之举。此事必有蹊跷。”杨戬沉吟片刻，用布巾将那抔泥土小心包好，纳入袖中。
安抚好天禄，杨戬匆匆赶往哪吒营帐，见他盘膝坐在榻上，身形摇摇欲坠，额头布满细密汗珠，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便知他急火攻心，运功岔了内息，忙抢步上前，伸手按住他的后心。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哪吒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脱力般向后靠去。
杨戬伸手揽住，令他枕在自己肩头，柔声道：“你觉得怎样？好些了么？”
辨出杨戬的声音，哪吒呼吸陡然变急，死死抓住他的手掌，五指越收越紧，浑身遏制不住微微颤抖：“杨大哥，我这双眼睛怕是废了……”
杨戬知他心中恐惧，便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反握住他的手，拇指在他虎口处轻轻摩挲：“武成王与崇侯之事，我回营时便已知晓，也知你受了伤。当务之急是设法治好你的眼睛，再替武成王他们报仇。”抬手抚摸他的眼睑，在眼眶周围轻轻按压，“伤你的是何种法宝？可还有异物感？”
哪吒摇头：“看不真切。只觉一道金光袭来，灼痛无比，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适才我强行冲关，险些……”
杨戬道：“既无伤痕，也不红肿，应是法力残留封了经脉，你适才运功疗伤，可有探出些端倪？”
哪吒拧眉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什么，急道：“那金光极细，像是一蓬金针，气息倒与你给我的金弹子颇为相似。莫非高兰英也如你那般，薅过三足金乌的毛？”
杨戬哑然失笑。那金弹子是他以阳光碎片炼成，一共九颗，对付赵公明时用过一次，被哪吒瞧见，腆着脸讨了一颗。哪吒追问他金弹子的来历，期间凶险他不愿细说，便用“薅毛”一词搪塞过去，不曾想哪吒竟当了真。
后来落魄阵中破锁魂灯用掉一颗，又送了两颗给徒儿金毛童子玩耍，如今只剩五颗。哪吒随口一说，倒令他灵光一闪，摸出余下五颗金弹子，托在掌心，默默催动真元——既然高兰英的法宝与金弹子同源，或许可以将其余威吸收。
五颗金弹子依次升起，结成一个小小的炼化法阵，悬在哪吒面前。
不消片刻，一蓬细如牛毛的金芒虚影自哪吒眼中徐徐抽出，尽数吸入金弹子中。哪吒只觉眼眶周围暖意融融，似敷了一块热布巾，舒适无比。
不知不觉间，杨戬的气息越来越近，哪吒下意识抓住衣摆，小声问道：“杨大哥？”
杨戬并未回答，而是低下头，在他那略泛红痕的眼睑轻轻吹了口气，这才笑道：“无碍了，睁开眼试试。”
哪吒的睫毛颤了颤，犹豫片刻，缓缓睁开双眼。初时视线还有些模糊，但很快，那饱含关切的面容便清晰映入眼帘。
看清杨戬的刹那，委屈、悔恨、无助，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哪吒眼圈一红，泪水滚滚而下。
待他恢复平静，杨戬这才抬手抹去他颊边泪水，正色道：“你把这两日阵前交锋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可漏掉任何一处细节，尤其是张奎夫妇出手瞬间，以及那乌烟兽的异状。”
忆起武成王因自己疏忽惨死，哪吒终是泣不成声，将心中那点委屈疑惑一股脑倒了出来。
期间杨戬一直凝眉思索，一言不发。待说到炼化乌烟兽腾起古怪黑烟时，杨戬立刻打断他道：“九龙神火罩乃是太乙师叔得意之作，三昧真火亦非凡火，焚化妖邪岂会生出如此污浊浓烟？那乌烟兽能凭空消失，或许正是借那黑烟遁形，你烧掉的，恐怕只是个替身傀儡。”
哪吒愕然：“可我分明查验过，那烧焦的尸骸上确有乌烟兽的气息。”
“傀儡术未必不能模拟气息。”杨戬道：“今早崇侯出战，你可看清张奎用了何种手段？”
哪吒道：“当时城下金光暴闪，宛如烈阳灼目，什么都看不清。待我强冲过去，便被高兰英暗算……武成王他们究竟如何遇害，我……我未曾亲眼看见。”
杨戬道：“如此说来，唯一亲眼见过张奎杀人手段的，也只有武成王他们了……武成王临死前紧握渑池泥土，必是在暗示什么。”
出得营帐，二人径直去了辕门哨塔，询问值守士兵。那士兵心有余悸道：“张奎那马快如鬼魅，明明被五位将军合围，刹那间烟尘四起，他便突出重围连斩三将。之后武成王与崇侯就像疯了般乱砍一气，然后就……就莫名坠骑了。”
接连问了几人，皆是一样的回答。
随后，二人来到焚烧乌烟兽的空地，但见地面蹄印纷乱，所有痕迹早已被清晨一场混战践踏得不成样子。
杨戬蹲下身，捻起一把焦土嗅了嗅，又环视四周，若有所思。
哪吒问道：“杨大哥，可有发现什么？”
杨戬摇了摇头：“张奎夫妇配合无间，确是一大劲敌。高兰英那金针专伤双目，对付武成王与崇侯只需四枚，但对付你——”扭头看向哪吒，“她应是倾尽全力，四十九根神针齐出，务求一击废掉你这先锋将军。”
哪吒攥紧拳头，恨恨磨牙。
“至于张奎……”杨戬又道：“借烟尘隐现，于五人合围中来去自如……若我没有猜错，除了乌烟兽，张奎还有一记杀招。武成王临死前握土警示，便是要提醒我们——小心那厮的地行术。”
“土遁？”哪吒一怔，不假思索道：“土遁你我皆会，不过是赶路隐匿的法子罢了，又怎能于瞬息间杀人？”
杨戬道：“再平常的术法，练到极致便不容小觑。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哪吒知他暗中敲打自己，顿时满脸愧色，垂眸不语。
杨戬拍拍他的肩膀，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渑池城墙：“明日我便去会一会张奎。既然他们不择手段，便休怪我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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