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克丽斯汀念到中学时,卧床多年的父亲最终还是在病榻上咽了气。对于魔术师而言,这个年纪实在是太年轻了。戴叶夫人伤心过度,很快地也追他而去,留下克丽斯汀一人,作为丧失双亲的魔术师子嗣由巴黎歌剧院进行监护。

由于家庭之变故,相较于其他同龄者,克丽斯汀显得要沉稳几分。但你很难说这种超越同侪几分的沉稳究竟是坚强使然还是更多的在于她常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幻想中。其实克丽斯汀很早就不再相信很多故事了,知道曾经在眼中神奇的景象其背后往往是精妙的魔术。但她仍然反反复复放纵自己沉湎于音乐天使的故事之中,幻想有朝一日音乐天使会如父亲所说一般来到她的身边。到那时,她就能够对着佢歌唱,托音乐天使之口告父亲在天之灵:爸爸,我仍有在努力练唱,也没有懈怠声乐的魔术。真正使得卡尔洛塔感到被冒犯的并非单单是她的歌声。当卡尔洛塔推开化妆室的门时,她所见到的是克丽斯汀抓着缎带深情歌唱,旋律化作两股水流如同另一条缎带般同她手中挥舞的缎带交错。卡尔洛塔感到轻蔑的同时,心头也掠过一丝不安。

所以,当Assassin出现在她面前,自称音乐天使时,克丽斯汀几乎是立刻相信了。她当然知道这是来自过去的英灵,属于她的Servant。五道令咒构成的图案还在她手背上微微发烫,提醒她这并非是梦境。但又有谁规定过音乐天使的本质呢?父亲给她讲圣杯战争,在她身上半寄予过参加圣杯战争的希望,又在弥留之际称他会派音乐天使来看她、守候她。而如今这个有着金色眼睛的男人受她召唤而来,深红的令咒昭示着她获得参与圣杯战争的资格,这一切都与父亲所言不谋而合,谁会怀疑他是否究竟是音乐天使呢?

何况,纵使克丽斯汀自青春期始就在巴黎歌剧院生活,知名与不入流的艺术从业者都见过不少,她想,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富有才华之人。实在是才华横溢!克丽斯汀对即将到来的圣杯战争感到不安,因此魅影建议她先隐藏身份,他也只在她独自一人时才实体化现身。起初,克丽斯汀的生活似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当魅影没有现身时,她还会忘掉他的存在。她的生活充满了太多安排,上学、练功、集体排练,光这三者就占据了她一天中绝大多数时候的时间。巴黎歌剧院的女高音能够偶尔犯个懒调开排练时间,但芭蕾舞女只能够听从安排。吉里夫人的手杖在地板上敲击,她们的舞步也一个个落下又踮起。一哒哒、二哒哒、三哒哒哒、四………不同的节奏,不同的舞步,但一样的机械。在这种时候克丽斯汀难免走神,心不在焉然后踩错几个节拍。某日她又在机械的舞步中走神时,突然听到低沉的声音:注意,下面是一个建立在三连音上的脚步!

克丽斯汀一惊,差点左脚踩了右脚。音乐天使在她脑海中略带不满地啧了一声,克丽斯汀心虚地举手示意,希望能够休息片刻。吉里夫人盯着她戴了黑手套的左手片刻,扬了扬眉毛放走了她。克丽斯汀回到化妆间,才在镜前坐定,长呼一口气,抬头就从镜中见到另一个人影。始终穿着黑色披风配黑西服的男人站在她身后,那双黄金般的眼,透过面具始终盯着镜子里的她。他们目光交汇了片刻,克丽斯汀别扭地挪开了视线。

我的音乐天使,她摆弄着手指说道,我没有想到您还精通舞蹈。

这样简单的节奏变换,你们已经排了数日。魅影说,我很难相信这需要花上这么多的时间,早在我第二遍看你们排练时就已熟悉这一套舞步的顺序。舞蹈设计同样也该在剧作家的考虑范畴之中,一个合格的剧作家应当对他的舞台了如指掌。何况,他顿了顿,语气微微透出些骄傲,我也不是普通的剧作家。我曾写下的一部部歌剧,可远比你们排练的这一部优秀太多。啊不……也许拿它来同我的作品比较,是一种对我的侮辱……

他宣称自己为万世一遇的剧作天才,歌唱、演奏、谱曲、编舞甚至是布景与道具制作皆是其长项。克丽斯汀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巴黎歌剧院的音乐厅,那里舞台上停放了一台钢琴。她不敢拉开灯,魅影便在黑暗中现身,黑漆漆的一身完全融入黑暗中,连白色的面具都染上昏暗。完全的黑暗中只有魅影的眼睛还拥有原本的色彩,那双金色的眼。克丽斯汀每每与那双金子般的眼对视时,总会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猫咪。那只黄眼的黑猫,每天晚上偷偷溜到她床上睡觉时,克丽斯汀睁开眼就会看见它像潜水艇探照灯一样的眼,发着光。这就是她现在在音乐厅唯一能见到的色彩、光源,她能够来锚定自己所处方位的锚。魅影走到钢琴前坐下,手指覆上琴键。陌生但悠扬的旋律自钢琴倾泻而出,像是有魔力。

克丽斯汀聆听片刻:这是什么曲子?我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旋律。

这是我过去的作品,魅影答道。

埃里克……埃里克。克丽斯汀很早就问过他的姓名与身份,了解Servant的生前事迹,能够有效加深Master与Servant间的羁绊与联系。越了解对方,战术的制定也就越合适,想要借Servant的力量在艺术上有所精进也就更有效果,真名解放时力量也就愈强。然而,这个自我介绍为音乐天使、道具奇才、万世难遇的天才的男人,在听到这个问题时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告诉她,他的真名为埃里克。

多么奇怪的事情!克丽斯汀想,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或者说,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普通了,她从未听闻过历史上有这样一位音乐天才。可是他的歌声、琴声,那些来自他的美妙旋律与言简意赅的指导都指向他正是一个万世难遇的天才。

可以称呼我为魅影,他说。或者再简单些,Assassin。我的真名平平无奇,是千万个假名中最无足称道的一个。我的名字并不重要,克丽斯汀,供给我魔力的是你,要夺得圣杯的是你。重要的是如何得到圣杯的认可,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是的,他们有太多事要做了。克丽斯汀沉寂了那么多年的魔术回路,在魅影到来后再度焕发生机。Servant需要魔力,而她需要他。白天程序性的事务太多,他们便在夜晚活动。溜进音乐厅或是歌剧厅,又或者是避开室友们的视线在深夜溜出去散步,在公园的湖心岛,在路边的长椅上,任何地方——只要避开其他人——都是练功房。

DoReMiFaSolLaTi——Do——

Do再向上走!对!就是这个高度,记住这样的感觉,这里绷紧!魅影站在克丽斯汀身侧,伸手按在了她的小腹上。克丽斯汀颤了一下,音高也跟着抖。他的手微微用力向下一按:不可以抖。保持住刚才的状态,我需要感受到你的小腹反抗按压的力量!唱吧克丽斯汀,唱吧——

起初克丽斯汀难免感到窘迫。在人前唱歌是一个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再没有在人前独唱的机会了。歌剧院的演出只需要她做纤细的舞女,在舞女面前她也只敢于小声哼唱。她还是想要唱歌,只是勇气不再。但魅影说,唱吧!克丽斯汀,歌唱吧!于是她又开始唱。一开始低声地唱。可魅影也突然加入其中,他的技巧是多么精湛呀?他也来加入她低声的吟唱,可是他的歌声就像是一块天鹅绒,低声但不无力,就像是在演绎何为真正的pp*。即使如此,也完全覆盖了她的歌声之上。克丽斯汀偷偷望他一眼,却尴尬地发现此人正边歌唱边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流露出几分戏谑与挑衅,嘴角也微微上扬。克丽斯汀突然有一点火大,她知道他几个意思:来越过我啊。

这是斗争的二重唱,这是非同寻常的二重唱。这已经不是在普通的散步或是练唱了。克丽斯汀抬高了声音,双手已在小腹前微微作势,气力要从身体的中央涌出,要让这里成为魔力循环的起点与终点。她一直是个好胜的人。她张大了嘴,此刻每一块肌肉还是声带的每一秒振动,都要在她完全的支配下。像是一张皮囊突然填进了血与肉,她的声音有力多了。克丽斯汀矜持而微微得意地侧头瞥向魅影,而后者显然没打算如此轻易地就叫她得意下去。魅影后撤半步,轻而易举地向上攀升了一个八度。声音洪亮,此时又如同丝绸般丝滑了,可又偏偏带着一种磁性,使克丽斯汀感到头皮发麻。

她感到那种细密的、汗毛立起的感觉从头顶一路走到她的小腿。一缕尖锐的兴奋刺穿了她。这真的还算是在唱歌吗?还是说,这才应该是真正的歌唱?克丽斯汀不甘示弱,小跑一样地,就也再走上一个更高的八度。这首曲子在他俩攀岩比赛般的歌唱下,已经比原谱翻高了三个八度。如果这是父亲的小提琴,此时已经是从G弦一路上升到了E弦的高把位。克丽斯汀的额上此时已满是细细的汗珠,整股的热流在她体内流动,就像是温泉流水道。在她没有察觉的时候,魅影已收了声,只在旁静静站着聆听这无比美妙的女高音。这样的高音,比在小提琴上奏出的最完美的人工泛音还要清透,就像透过一颗露珠观察世界,魅影从她的歌声中聆听一颗充盈了热爱与骄傲的心。

歌唱吧,再一次纵情歌唱吧!让属于我的旋律再次响彻在这个时代吧。魅影想,我已等候你太多太多年,我的克丽斯汀,我的……音乐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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