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珂讪讪噤声,生怕再多言语就会被彭特予发觉自己的心思。
与此同时,一道温和嗓音徐徐叫住她。阿兰珂循声抬眼看去,埃赫那顿已然伸手掀开芦苇帘,款步走进了神殿之中。
埃及的宗教节日众多,几乎每四五天就有一个节日。今日底比斯举办索贝克节,僧侣们在集市广场出演索贝克救下遭逢水难的船员的剧目,以表示对这位守护荷鲁斯之神的尊崇。
法老年迈多有不便,图特摩斯又疾病缠身,于是庆祝仪式就由埃赫那顿代为出席。
他身着靛蓝褶衣,头戴双羽的阿特芙王冠,满身华饰,妆容厚重,远比平素看起来更加尊贵俊美,也更加冷漠疏离。
随着埃赫那顿落座的动作,身上黄金制成的首饰也因碰撞而发出一阵阵清脆声响。他几不可察地蹙起眉,嗓音因匆匆而来而有些低哑。
“有什么事吗,前几天没有看到你来神殿。”
想来他应该没有听到自己向彭特予询问的那些问题,阿兰珂松口气,回以微笑:“我来给老师送礼单,刚要准备离开。”
埃赫那顿手上动作僵滞一瞬,不过很快若无其事地遮掩过去:“你的工作很忙?”
阿兰珂仔细思忱道:“并没有,只是我不太想让自己看起来无所事事。”
话一出口阿兰珂就感觉失言,不过她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自己几句,措辞口吻并没有太多变化:“所以刚才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嗯,”埃赫那顿微微颔首应了一声,碧色眼瞳中难辨喜怒,“今年水位涨势太快,尼罗河提前泛滥,恐怕到时再泛舟尼罗河会有危险。因此,父亲和众大臣决定天狼星节和兄长的婚礼提前一同举行。”
彭特予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空旷神殿内只有阿兰珂和埃赫那顿相对而坐。她不得不对上那双清冷碧绿的漂亮眼眸,直面埃赫那顿的打量。
“兄长最近身体不虞,你工作要更加谨慎,无关事宜尽量不要提起,以免招致猜忌。”
埃赫那顿说完便垂下眼,掩去了对阿兰珂的注视。手指指尖无规律敲打着桌面,等待着她的回答。
对未知的不安是天性使然,阿兰珂犹豫几息,还是询问道:“图特摩斯殿下的身体,还有可供回旋的余地吗?”
“只能看众神是否眷顾于他,”埃赫那顿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低眉掩饰住眼中的伤感,“如无必要就留在你的房间,尽量减少和兄长的单独相处,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阿兰珂轻轻应了一声,神情却并未见轻松多少。
近来宰相阿伊造访图特摩斯的次数的确越来越多,同时作为执掌卡纳克神庙的大祭司,他眼下的言行举止都相当值得揣测。
埃赫那顿的叮嘱不无道理。
她虽然是王储身边的记录员,私下却也在为彭特予以及其背后的大书记官玛雅搜集消息,而这些消息经整理汇总后又会落入埃赫那顿耳中。
即便埃赫那顿也身处其中,但他的身份注定他高高在上,即便功败垂成,灾祸也不会向他降临,这就是王族血脉给他的最大庇佑。
而且阿兰珂也能看出图特摩斯对自己始终不够信任,在敏感时期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确然是明哲保身的好办法。
“我会照您说的去做。”
能让阿兰珂重视起这件事,埃赫那顿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半。他抬起眼重又与阿兰珂对视,抿唇微微一笑,并未吝啬自己的夸奖:“这么想就对了,好姑娘。”
*
计划的临时变动,使得梅丽穆达也不得不在法老和王后共同传召下,更改时间来到王宫。
她鲜少出席底比斯举办的宴会,哪怕是和梅丽穆达同龄的贵族小姐们也很难摸清她的脾性。梅丽穆达留给外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不仅信奉塞赫美特女神,连同为人处事也和这位女神有许多共通之处。
据说得知自己将要与埃及未来的王储成婚时,梅丽穆达并不像众人所设想的那样对此感激涕零。正相反,她十分抗拒这桩婚事,甚至还为此躲去了法尤姆。
宁肯死在狮子和鬣狗的口中,也不肯向这段被伊西斯女神所赐福的婚事低头。
身为书记官,迎接未来王储妃这样重要的场合,阿兰珂必然需要跟随。不过出于谨慎,她将自己打扮低调,并藏身在众人之后,除了她精致漂亮的容貌以外,朴素的几乎和一众普通侍女没有区别。
好在图特摩斯也没有过多将注意力投注在阿兰珂身上。他断断续续地咳嗽几声,目光倾注在眼前空无一人的王宫大道上,漂亮的眉随之蹙紧。
梅丽穆达的迟到无疑是对王储甚至是王族的不敬,一旁的涅里涅非特背后已经全是恐惧的冷汗。然而面对面无表情的图特摩斯他也只能强作镇定,只敢在心中祈祷梅丽穆达的尽快到来。
好在梅丽穆达没有让涅里涅非特的恐惧持续太久,当正午的阳光倾洒在底比斯王宫门前的阿蒙神像上时,王储妃及她一众侍从的身影随后便出现了王宫大道之上。
身处人群之中,阿兰珂壮着胆子觑眼暗中打量着这位王储妃。
她与图特摩斯年纪相当,立体的五官轮廓让梅丽穆达看上去比同龄的少女要更英气。除此之外,她也没有特意为今天的接见而做任何精心装扮,只着一条简单的米色亚麻短裙,覆盖薄薄肌肉的双臂佩戴有臂环。
随着她逐渐走近,阿兰珂注意到梅丽穆达的唇角和眉尾都斜亘一道淡粉瘢痕,而正是这些瘢痕也让梅丽穆达看上去确如她所信奉的塞赫美特一般充满了野性。
“你来迟了。”
及至近前,图特摩斯便不咸不淡地向梅丽穆达道,他疏淡的碧色眼瞳中看不出太多喜怒意味。
梅丽穆达双手抱胸哼笑一声,对图特摩斯的言语不以为意:“反正你总会等着我,我什么时候到都无所谓。”
图特摩斯紧蹙的双眉逐渐松缓,他平和地对梅丽穆达道:“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有和我一样的耐心。走吧,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他不再言语,而是转过身携领一众扈从缓缓向前走,像是笃定梅丽穆达一定会跟上。
果不其然,梅丽穆达虽然百般不情愿,也还是亦步亦趋地追上了图特摩斯的脚步。
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并没有外界所传言的那样紧张,相反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默契。
阿兰珂不动声色地给出判断。
沉默的大殿内,只有梅丽穆达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牛肉的声响。她不愿意先开口,图特摩斯也没有想要打破沉寂的念头。
“彭特予没跟着你,怎么换成了个小姑娘?”梅丽穆达咽下食物,随意抿了口葡萄酒,率先道,“你怎么会突然瘦了这么多?”
“阿兰珂,”图特摩斯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先对阿兰珂道,“接下来我和梅丽穆达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如实记录。”
阿兰珂手握灯芯草笔,低下头轻声道:“我正这么做,殿下。”
交代完必要事宜,图特摩斯才徐徐将视线转回向梅丽穆达,“看来父亲和母亲没有告诉你真相,梅丽穆达。我已经时日无多。”
梅丽穆达动作僵滞片刻,随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放声大笑:“别开玩笑了,你可是未来的法老,阿努比斯尚不会夺走你的性命。早在你出生起就有医官这么说,可你不也顺遂地活到了今天么。”
“我并没有开玩笑,”图特摩斯连敷衍的笑容都懒于给予,冰冷的叙述仿佛在阐释他人的命运,“我的身体我很清楚,死亡的羽翼已经近在咫尺,离这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远了。”
梅丽穆达嘴角的笑容逐渐隐去,她冷漠地抿紧唇,半晌才自喉间泄出一丝颤音:“你真是个混蛋,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听你的临终遗言。”
“……梅丽穆达,”图特摩斯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冷硬的嗓音也终于出现松动,“婚礼就定在一周后,和天狼星节同时举行。我向你承诺,婚后你会得到你所应有的一切。尊荣、权力还有你所希望的自由。”
“至于我死后,”图特摩斯自嘲地轻笑一声,像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可悲命运的嘲弄,“我会让阿蒙霍特普代替我照顾你,你依然会是仅次于王后的,上下埃及最尊贵的女人。”
梅丽穆达猛地攥紧面前的酒杯,吐字缓慢,每个音节都在咬牙切齿:“我根本不稀罕这些权力和名誉,而且我嫁给你是因为自小订下的婚约。你死后婚姻解除,我自然有去处,不需要你弟弟的照拂。”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图特摩斯突然用力拍桌,掀眼扫向不远处的梅丽穆达,“你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局势怎么样,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你不要再固执了!”
梅丽穆达冷笑一声,随即也站起身来,不遑多让地与图特摩斯对视:“我早就说过,谁也不能操控我的命运。”
她冷冷地环视四周,微眯起褐棕的双眼,犹如沙漠行走的母狮一寸寸巡视自己的领地:“即便是你也不行,尊贵的王储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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