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韩家公子意料中地不好过，第二天进手术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焉的。
顾飞一开始在外面等着，大约也就半个小时不到，护工把人推去恢复室，隔了没多会来叫顾飞进去，顾飞心里咯噔一下，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想了个遍，结果一进去就看见那人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韩家公子体质特殊，又被顾瑜特别关照过，麻醉医生跟着进的恢复室，见顾飞进来，给他简单说了下情况，交代完说道：“虽然有护士在，但家属在是最好的，他对麻药非常敏感，刚才叫醒过他，但又睡着了，你看着点，多叫叫他。”说罢和护士招呼一声，又去赶下一台手术。
顾飞来到床边坐下，韩家公子手上的留置针还没拔，他皮肤白，手背上已经青了一片，顾飞轻轻拿起那只手放在掌心，再一抬眼，对上一双黝黑的双眸。
“醒了？感觉怎么样？”顾飞连忙问。
韩家公子没有回应，眼神略显呆滞地看着他，护士过来看了看说道：“睁眼啦？这还没醒，再叫一叫。”
顾飞手在他眼前挥动，对方毫无反应，看来还真是没醒，转眼看见他胳膊上的针头，问护士：“针能拔掉吗？”
护士笑了笑说：“得等他完全清醒才可以拔，万一有什么意外状况，关键时候这是救命的。”
顾飞回过头，轻轻喊了一句：“韩云霄，醒醒？”
韩家公子歪着脑袋，眼神呆滞，直直地看着顾飞：“老婆？”
顾飞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茫然：“啊？”
护士噗嗤一声笑了，走开到一边：“正常的，是快醒了，这会大脑不受控制。”
顾飞又叫了他一声，韩家公子回应挺快：“老婆，他们要偷我脑子。”
顾飞求助地看向护士：“这是不是有点离谱？”
护士笑着说：“正常的，比这更离谱的都有，这算好的了，他应该对麻醉药物比较敏感。”
韩家公子倾诉欲还挺强：“你帮我打他，我脑子不能丢。”
“这你丢不了！”顾飞哭笑不得，头一次知道全麻还能有这效果，这家伙都深度昏迷了还惦记自己那金贵的脑子。
韩家公子抓住他手，一本正经叫道：“老婆？”
这模样实在是有点讨人喜欢，顾飞给叫得绷不住了，玩心一起掏出手机，居心不良地打开摄像对准他，嘿嘿一笑：“叫错了，应该叫老公吧？”
护士似乎是见得多了，并不见怪，就在一旁收拾东西。
韩家公子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顾飞“哎”了一声：“别睡啊！”
谁知下一刻就听到他很乖巧听话地叫了声：“老公？”
顾飞乐得手机差点没拿稳，还不等他继续诱导使坏，韩家公子又开口了。
“我不能理解你的要求，通过强制性的手段在别人身上获取征服快感是卑劣且可怜的一件事，但你既然用他的命来要挟我做这些，我只能妥协。”
还是毫无感情的平静语气，却让顾飞的笑容僵在脸上，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不确定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韩家公子闭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到可怕，声音不高也不低，回荡在顾飞耳朵里：“我确定我没有得罪过你，但你还是选择了我，有可能是我得罪过的人雇佣你让我消失，也有可能你就是个变态而已。”
“你可以开始了，只要你不再继续伤害那个小孩，我可以做你要求的任何事。”
“你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否则不会觉得拿着那么丑的气球就能让你眼中的小孩妥协。”
“这个字母，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你最好杀了我，因为我记得你的车牌号，知道你左脸上有一个很大的痣，记得你的声音，你如果让我活着，我一定会抓到你。”
AI一样的叙述戛然而止，满室寂静，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响动。
护士惊恐地看向顾飞，下意识离他远了点。
顾飞神色冷峻，把毕生的定力都加注在手上，力求视频不会抖，韩家公子每一句话都说得极为平和，但内容却如同一记重锤。
韩家公子却沉默了，顾飞轻轻地又叫了他一声，突然间，床上的人眉头紧紧皱起，顾飞心头一紧，示意一旁被震惊到的护士过来继续录视频，自己上前轻轻拍他。
护士连忙提醒：“家属叫他名字，把他叫醒！”
“公子？韩云霄？醒醒，没事了！”顾飞没有应对经验，只能根据护士的指示去做，不停喊他名字：“别想那些，想想别的！”
“回去等着，我没事。”眼前的人整个人像陷在梦魇里，像是在复刻当年的现场，声音轻微地颤抖，“只能对未成年人下手的垃圾而已，有什么好害怕的？”
韩家公子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都是优雅淡定的，无论他怎么作妖坑人耍赖，也总是维持体面，顾飞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极其陌生的情感从心底不断滋生，直到把他拉在自己身上，才回味过来刚刚那一瞬间盈满胸腔的是前所未有过的愤怒。
顾飞和韩家公子在某些地方很相似，他们从不觉得有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和他人相处间自然而然就会流露出几分从容自负，哪怕面临绝境，或者面对再恶心的人，比起花时间表达愤怒或者自怨自艾，不如狠狠反击回去。
韩家公子陷入十年前的噩梦中，顾飞也险些脱不出来，好在他是清醒的，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原来，他失去的是这样一段记忆，被误解了这么多年，真相竟然是这样！这些内容没有得到证实，但顾飞觉得这就是真的。
这些话被他的大脑为保护他而选择遗忘，自此之后一直被人误解，甚至在十年后还险些因此遭遇不测。顾飞沉默地抱着他，第一次有了深重的无力感，他无法改变这一切，也无法消除这些。他想对他说，你这么通透的人，不该犯蠢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可他也知道，这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韩家公子的身体软得像是没骨头，顾飞用了很大的力气抱住他，他半点挣扎也没有，闭着眼睛，头发散乱着，这会安静得令人心慌，顾飞犹豫着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又看向护士，护士摇摇头示意他安心。
自一开始从百世经纶口中得知这个案子到现在，顾飞一直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情感波动，除了看见韩家公子伤疤那会，但也仅止于心痛，他并不希望十年前的案情继续影响他，所以一直也抱着些许回避的心态。
“说出口的话，就得负责……”韩家公子又开口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做到了吗？”
顾飞深呼吸，压下心头的怒意，你TM只是个受害者，你需要做到的是活下去！
韩家公子从不轻易下承诺，做出的决定必须要完成，仅有的几次改变，也都是因为顾飞。他也不会把任何错归咎于自己，会无条件取悦自己，能让他的身体选择忘记的事情，一定是对他造成了很大创伤，出于自保不得不抛弃记忆。然而，哪怕他忘记了，这些东西都依然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抹不去，消不掉，让他长久以来处于一个十分矛盾的境地之中。
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以最尖锐的态度去面对一切，不论是游戏还是现实，赚到钱后的喜悦也好，酒后笑闹发疯也好，阴阳怪气也好，护短算计人也好，这些情绪的背后都透着捂不热的冷漠，他总是在扮演，口称兄弟，却又冷淡地和人保持距离。以往顾飞觉得他不在乎所有人，如今才知道，锋芒毕露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如果不是今天这次全麻放松了他心中的枷锁，这些话即便想起来了，这辈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不在乎别人误解，任由死者家人的仇恨继续落在他身上，而他这么长时间内，独自一人去寻找当年的阴影。
沉闷的气氛里，顾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深入骨髓的疼痛蔓延开来，随之而来的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上一次这种感觉，还是在酒吧救下他的时候。
“还不如彻底忘了呢！傻逼！”
不知不觉加大了拥抱的力气，总觉得怀里这个人，稍一松手就会消失不见。
韩家公子清醒过来时，差点没被顾飞勒死，他浑身发软，头晕眼花使不上力气，喉咙痛得要死，只能有气无力地抗议道：“我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你特么要在这种时候跟我算账？”
顾飞听他的语气，又看看护士，确认人是彻底清醒了，这才放开他，仔细看了看他脸色，试探道：“可不是吗？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韩家公子努力回忆也没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倒是想起不久前自己那段黑历史，还真怕自己又来了一遍，昏昏沉沉地问：“这次不管我说了什么，都不能算我头上，麻醉反应当不得真……”
顾飞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是真不记得，这才摇头：“也没什么，你骂人又不是稀奇事。”
“我又骂你了？”韩家公子喉咙刺得疼，咽口水都费力气：“这次骂很脏吗？不好意思，那肯定是你的问题。”
顾飞理智没能完全回笼，情绪还没收好，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去，眉头紧紧拧着。
韩家公子挺意外顾飞的反应，喉咙干涩得难受，又吞咽了一下，表情狰狞：“再不给我水喝，很快你就得和我的照片算账了！”
顾飞手里刚好接过护士递过来的初步报告，一听这话顺手把今天所有报告卷成一个筒敲在他脑袋上，训斥道：“怎么说话呢！”
力道不重，但还是让刚醒来的人一晕，韩家公子捂着头顶：“靠！轻点！”
护士交代道：“这是初步检测结果，活检报告还得等一周，但一般三四天就会有结果了。”
顾飞点点头，看了一眼报告问护士：“他现在能喝水吗？”
“再等2小时喝点温水，这两天吃点流质食物，哦对了，最好3个小时后再进食。”
顾飞对护士道完谢，一转头，韩家公子已经生无可恋地倒回床上去了，他搬来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旁敲侧击地问了些当年的事，可他依旧想不起来，几分钟前的那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这人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你对老公这个称呼有印象吗？”顾飞冷不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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