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二尘世蜉蝣（下）
1
这个惊喜不断的节庆盛典，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又爆出一则“流言”，引得满城惶惶。
使团方面也得了消息。萨穆埃尔找借口请个假、提前一步回到帝都。先跟教廷秘书聊了一会儿，随后，便去拜望一位熟人，打探众人眼下最关心的一个消息：试问，那份《全国再造计划》是真的么？
熟人表示，真假尚且不明，许多人不愿或不敢相信，巴望着辟谣，而在另一些人——含这位熟人——看来，多半是官方有意“泄密”、放出来试水的，其确实符合当今高层们“大仁不仁”的调性。
——设想，若亲王想建立遍及整个帝国的行政系统，想控制如此广大的区域，首先，得建立数十个关键的节点；而当今北大陆的大部分地区都是荒无一片，笼罩在完全不为外人所知的迷雾中。
与之同时，首都及周边聚集了极度稠密的人群，已然成为饥饿、愚昧和犯罪的温床，消耗了大量的治理精力，而收效甚微。《计划》的第一步，便是将“过量人口”疏散到全国各地，并委派各大家族的成员——主要是中低阶的年轻成员，作为这场大迁徙的组织与领导者。
呵呵，说得轻巧。
萨穆埃尔皱紧了眉头。
——试问，疏散谁、疏散到哪、疏散的配给和流程，怎么想都叫人头皮发麻。其间，一定会发生的冲突、血案、乃至叛乱……某个特别混乱的街区直接从地图上抹去……
恐怕，这也是某些人想要达成的目的吧。
其次，与其指望高贵的“耶利哥公民”踊跃报国，不如等他们明争暗斗、把足够数量的倒霉蛋踢出来。家主们当然会承诺，什么“干得好回来升职加薪”，立功的优先晋升，表现特别出色的、将成为重点培养对象……之类。实则，很可能一辈子都搭进去，形同流放……
倒也不是多心。有些事儿，大家其实很清楚：
当前，年轻的非凡者太多了。
大战期间，各家族都保持着相当快的“更新频率”，有时，早上灌下的魔药，中午就成了非凡特性，稍稍处理一下，傍晚，又诞生了一名非凡者。人们努力培养年轻的后辈，在“最后一次围城战”后，又持续了好些年……毕竟，在当时谁敢说，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转眼十几年过去，没有大仗收割的新一代非凡者在帝都成长起来。想要成家立业，想要晋升……
这些，都是事儿啊。
萨穆埃尔琢磨了一会儿。又问：
“假设宫廷已达成共识……教会这边，跟吗？”
“会跟吧。单这开拓的过程，就需要各种非凡者、不同非凡能力的配合。再者，教会本就扎根基层，早早划分了不同层级的教区、代天牧民，这些，本来也该去做……”
他点点头。这样就好。
方才，他又想到一点：披荆斩棘、流血流汗地在荒野上“建立定居点”，要啥没啥不说，搞不好还会遭遇野人和魔物、诡谲的异类，乃至邪神和邪教徒。比较起来，会不会，抢夺现有的定居点比较简单……
别怨他把盟友们想得太坏，人类就这操蛋德性，不过，能在远离帝都的地方——北大陆的腹地和边缘站住脚跟的人类村镇，显然有自己的非凡者在守护，最重要的，便是“扎根于基层”的真实教会。所罗门一定会寻求真实教会的合作，梅迪奇和乌洛琉斯也会将其视为一个扩张的大好机会。
此外，假如拉长计划实施的过程，事缓则圆，许多矛盾也许不至于激化过度，酿成特别惨烈的后果。再配合所罗门成神的步调——看起来，祂想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就显得，更加稳妥。
一番面谈后，萨穆埃尔多少感到放心，才回到房间、稍事休整。这会儿工夫，书拉密不在教堂；要么，她没接到自己今天回来的消息，要么，就是已经定下的日程、不便更改。萨穆埃尔在桌上找到抄送给他的一份日程，翻了翻，现在，夫人在梅迪奇邸，画师桑柘罗给她与红天使作像。
桑柘罗……
他记得。
初入式舞会前的风波之夜，他俩都被召唤到亚伯拉罕大宅。事后，萨穆埃尔留意过他的作品，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位年轻的天才想必很快就能自立门户。此人是真实造物主的浅信徒，擅长带点儿宗教元素的风俗画。风俗画……
他忽地长叹一声。
2
“我以为你会带画具，”书拉密好奇地说。
“夫人，那位阁下只给我一小时。一小时，太考验速写的功力。还好祂允许我使用相机，拍了照，回去参考。”
“先生，签字，”守候在旁的秘书（他是“公证人”）拿出厚厚一沓制式保证书。桑柘罗停止摆弄三脚架，接过文件，在桌上刷刷刷地签起来。书拉密瞟了一眼：画家不得泄露底片、洗出相片仅供绘图参考、不得用于其他目的、不得复制、在一定期限前连底片、相片一起销毁云云。
“内森，”她喊秘书的名字，“梅迪奇阁下呢，祂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
“禀夫人，阁下在看报纸。打算这边准备好了再来。”
“……没意思，”她继续摆弄相机。
这年头的相机，每一台都是“工匠”手工打造，模仿光辉纪元留存的样机，采取炼金术材料为耗材，贵得惊人。整个帝都，日常流通使用的不超过二十台，每一台都有编号、都有“个性”，哪一台出的片儿，明眼人都能认出来。
许多人对“照相”抱有疑虑。他们担心，相机也是“非凡道具”，拍出照片更容易和本尊建立联系，以致拿来做些“不好的用途”，但是，不得不找人画像的时候，总不至于浪费大人物们几小时到几天，摆姿势、做模特儿吧。业界有个笑话，某画家反复使用“灵性回放”，回忆某天使之王在盛典上的英姿，或他思念得过于热烈，那位终在某次回放中，扭头、瞪眼：“我已经很克制了，你也是，别再骚扰我了好吗？……”
是以，那些相机多由文娱产业的工作室和报纸杂志养着，或在必要时租一台，而拥有和使用它们都要遵守严肃的守秘义务。
“我已在许多地方看到我的画像了，好多还是教会出版的。但没人找我画像，或照相……”
书拉密转头问道。
“夫人是指圣像吧，”桑柘罗暂时搁笔，打开随身的行李箱。取出一本书——一本画册，双手捧送给她。
硬皮封面直书：《教会敕造圣像指导集》。
“……都是教会发给合作的工作室的。我们接了教会的单子，参考《指导集》打稿，有关部门批准后，才敢定稿，”桑柘罗边写边说，“圣像……可不能乱画。除非教会授权，等闲也不敢画的。”
书拉密翻了翻。最新版的《指导集》，她在乌洛琉斯和梅迪奇后，几位序列二的总主教前。正侧背面，站和坐，拿或不拿东西，几个祈祷和祝福的典型姿势……都很刻板。不由地，让她想到《人间乐园》。
“这次教会指你来画，不是圣像吧？”
他精神一振：
“夫人，我如此、非常、极度地荣幸……感谢教会赏识我的创意，给我这个机会……”
说着，他又翻箱子，掏出一个卷轴。
3
“……怎么回事儿，这么久都没好？”
梅迪奇一脸不爽地出现在活动室门口。书拉密开心地向他招手：
“看！我们要照着这张画摆动作呢。”
“呵。”
画稿中，是一对男女在水边会面、对话的情景。
内森叫桑柘罗赶紧准备，自己向她讲解：某某英雄（梅迪奇扮演）出生时，被“托付”给河神，与河神的子女一起成长。一天，一场伟大战争的消息传来，他将投入这场战争，而他的姐妹、一位水泽仙女（书拉密扮演），也是他的未婚妻，苦苦劝他不要离开，因为命运也注定了，他将在战争中死去。英雄回答：他选择荣耀的死，胜于幸福、苟且的生。
——寓意信徒们要随时响应主的召唤、履行最艰难的使命，而非贪恋世俗的享受……什么的。
画稿上了浅浅的水彩，男人的发色呈更深的赭红，女的则是正午阳光般的淡金。桑柘罗解释，风俗画的题材不够严肃，多数时候也拿不到授权，为免冒犯，他们会在神似的基础上更改些许特征，比如，将她标志性的银金交织的长发画成纯金或纯银。您看，八卦小报也是这样的，刊登照片时会改一下，有时还会叫人重画……
“……原来如此！”书拉密大为惊叹。梅迪奇又嘲一声。
以这时保守的观点而论，画像、照相都沾点“不敬”，别说八卦小报了，通通都该禁止，真实教会更是保守派的大本营；他们尤其抨击某几位高层大肆作像的行为——或有“偶像崇拜”之嫌，另一方则说，当前尚有宣传的需求，想广召信众，就不该吝啬玉颜，也得对各种低级趣味宽待些。毕竟，人民群众是很单纯的，只想造点俊男美女的黄谣而已，有什么坏心眼呢。
出于组织和传教的需要，教会出版的画像（各种“圣像”）也是最多的。支持者会说，过去，很少避讳“伟大存在”的形象，以“伟大存在”为主角的风俗画并不少见，暗之学派就出了不少萨斯利尔的画像。再说了，难道你没发现？比起一板一眼的圣像，信徒们愿出更多钱买这位的生活照……
红天使的各种周边，常年位居教会畅销榜单（细分类和总榜）的榜首。“天国之花”才来两年，就以火箭（枪）的速度蹿升，在总榜上紧随其后。两人各自拥有众多的个人粉，且，分析师敏锐地察觉，他俩的CP粉也在火爆增加中。
官方营业……不就来了么。
定稿的《水边告别》，场景设置在黄昏，英雄的告别在夕阳浓墨重彩的烘托下，越显悲壮。仙女则是那么可怜可爱、袅娜轻盈，身边围绕着鲜丽的花草和无数雪白的蜉蝣；这一时期的诗文中，人们常以朝生暮死的蜉蝣喻身不由己、转瞬即逝的人生。可是，若不尽情起舞、抵死缠绵，这短暂而虚幻的一生，还有什么值得把握、值得牵念呢。
少女凄楚地微笑着，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所爱者的决定，她也知道，英勇战死才是他真正的幸福，而她最终会祝福他，送他走上自己选择的路。评论家会指出，画中，对英雄的诠释才是最有意思的，不是刻板印象中的坚定决绝，而是，透着怜惜、温情与不舍……
显然，是画家个人的想象了。
这一卷fin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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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尘世蜉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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