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二尘世蜉蝣(中)
1
黑鸦扑棱翅膀,向来人发出嘲弄的嚣叫。伯特利回以厌烦的一瞥。
鸦雀、女人、游行的人群、远近怪诞的景物……渐次消失。
不过,水池没有消失。无风、凝滞的空气中,细小的涟漪荡漾开来。
——伯特利……
轻柔、甜蜜的呼喊。
琥珀色的脑袋从水中缓缓升起。琥珀色的长发贴着裸露的肩背蔓延。
——伯特利……
琥珀色的双眸满含泪水。苍白玫瑰的嘴唇噙着凄楚的笑容。
——我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
柔若无骨的双臂锁住男人的腿脚。菟丝子般的身躯缠着他、继续攀缘。
——不要抛下我……不要,忘记我……
书拉密后撤一步。下一秒,浓雾抹消了视界。
她站在一片水草丰茂的湿地,面对烟波浩渺的大湖。水随天尽、水天一色,而黄昏正在降临。
她听到伯特利的脚步。在身后一点停住。
“先生,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您不方便说……”
“确实没什么。”对方搂着她的腰,让她转向自己,“当时,我的心绪有所动摇,又在那幅画里。让这想法逮住机会,具象化了……而已。”
“天啊,这么严重……”
“也还好吧。不过,行走人间的高位存在必须时刻约束自己,祂们散发的影响会轻而易举地篡改现实,造成种种不恰当的后果。”
“不,我不是说这个,”书拉密勾着他的脖子,忧心忡忡地仰视他的面孔,“您的心里装了太多东西。我觉得,您不是不够注意,而是,太注意了……”
他笑笑,将女孩轻轻揽住:
“你看,这是哪里?……”
——哪里?
浮光跃金的湖面,在风中泛着毛毛的波浪,林海如翠玉的裙带,环绕巍峨的古堡……
“天快黑了……”
她避而不谈。伯特利了然:
“跟你上次来时,不一样吧。”
“啊!……”
他唏嘘:
“好歹我执掌空间的权柄,察觉到异动、却追不到痕迹。换句话说,也只有那种可能了吧。”
“所以,您确实知道……”
“向你献殷勤的亲王。饶舌个没完没了的精灵球。”
红霞瞬间染红了她的脸。伯特利似笑非笑:
“怎么了,孩子?我不怪你,我也不怪亲王。男孩子到手一辆豪华的座驾,忍不住在姑娘面前卖弄,闯下点不大不小的祸事,再常见不过了。在我更年轻的时候,这种事也没少干……”
她低头,吞吞吐吐:“我想知道的很多,但我懂的很少,拿不准怎么开口,我就……我就什么都不说。”
“这是对的。可以说,大部分人都该向你学学。只不过,你该更信任我才是。”
“先生,我……”
伯特利握住她的手。
“你只管开口,我都乐意与你分享……比如这里,我早想带你看看了。又比如,精灵怎么来的,和恶魔与那晚黑水巷的事有没有关系……我猜,你都憋很久了吧。”
书拉密连连点头。
“你说我心里装了很多东西,是表达你的关心;另一些人,则会质疑我的‘心机’和‘城府’。随他们去吧。我珍视你我之间的友谊,惟望你往更好的方面想,为了你我之间,更加长久的友谊……”
他表现得愈是“真挚”和“急切”,书拉密愈是惊异:啊,这,到底从何说起……
“我知道,你并不十分爱我,”他微微一叹,含蓄地笑笑,“你会有其他爱人……你开心就好。可是,当你为新欢喜悦的时候,不要忽视了一位老情人、不要伤了他的心……”
话说到这份上,书拉密也只好向他撒娇、以求萌混过关了。
晚风徐徐,他们携手走向清幽的树林。伯特利说,精灵的存在异常古老,也许远在“非凡”出现之前。如你所见,它们或许拥有无视时空的特性,可能达成一些了不得的目的,光辉年代的主曾对其展开研究,伯特利曾协助祂进行研究,如今,所罗门又想继续这段研究。
精灵和恶魔的关系更是复杂。二者均以凡人的欲念为养,生态位有所重叠,自从恶魔君王躲进祂的海底“深渊”,二者的物理定位可能也重叠了。君主“状态不佳”,其麾下的恶魔开始更多地借助精灵的力量。潜入耶利哥、造成黑水巷事件的贝利亚恶魔就随身带了精灵,当然他层次不高,多半只是后台抛出的一个饵,所罗门接下了这个饵,不过,是否借此跟恶魔搭上线,祂还没有下定决心。
书拉密错愕不已:
“黑水巷中的非凡痕迹可不简单,不止神父与那个恶魔。这所谓的饵,还是掺了料的毒饵……”
“嘘,到此为止,”他笑着摆摆手。
“你看,许多事瞒着,并非没有道理。高层次的知识很危险,想绕开危险的点解释明白,更不容易。无知是福。怕就怕,什么都不懂的人拼命追究真相,一头往‘未知’撞上去,一不小心就造成天塌地陷的后果……假如你碰到那样的人,请务必多想办法。”
书拉密停下脚步。她认真地望着伯特利:“谢谢。”
一只小飞虫落在肩头,伯特利帮她拂去。书拉密稍稍扭头,瞥见一方波光粼粼的池塘,在前方二三十步开外;成群飞虫正在池塘的上空营营飞舞,浴着温暖的暮光。零零散散、由疏到密、从脚下到池边,延伸出一片新雪的痕迹——是随风吹散的、无数小小飞虫的尸身……
“蜉蝣,”伯特利说。
无数的蜉蝣在半空浮沉,半透明的身躯映着昏黄的光。
无数的蜉蝣坠向轻颤的水面。来不及被蜻蜓和游鱼捕食,积了愈来愈深的一层絮白,不断被细浪推向蒲苇招摇的水岸。
然后,书拉密看到,一个几近透明的少女的人形,此刻就站在池里,濯洗她的长发。假如这光更亮或更暗一点儿,假如没有这万千蜉蝣的映衬,哪怕自己,也很难一眼察觉少女的存在。
而她,便是……
“茉格蕊,”伯特利走到她身边。
琥珀色头发的少女。
2
许多、许多年前,伯特利还是个快乐如风的少年。他渴望旅行,渴望一切新奇的体验,而且,像所有快乐的少年一样,对承担责任没有太大兴趣。
他是在众人的期许和严格的训诫中长大的,但他聪明、灵巧、智计百出地挣脱了一切。理所当然,区区凡人的规矩,岂能轻易驯化未来门途径的神灵?就连一直看着他的主,都对他格外的宠爱、包容。
“你们不必为他担心,”一次,主告诉向祂抱怨的亚伯拉罕族长,“他会晋升的,但不是现在。”
族长苦笑:“我们担心的,也不是晋升的事啊……”
“他将面对最严峻的考验。他会承担最苛酷的责任。我知道,他会做到,正如,园丁瞧见树芽青青,就知道有花果点缀来春……”
主微笑着,轻触一朵花苞。一朵鲜花宛然怒放,随即姹紫嫣红开遍,整片花圃、整座花园——
“现在,就让他拥抱青春、享受生命吧,一切尚且不晚。”
于是,他果然去“拥抱青春、享受生命”了。和所有同龄人一样,他也憧憬着恋爱;第一眼看到茉格蕊的时候,他想:“我要认识她……说不定,我会爱上她呢。”他果然去认识了,也果然爱上了。
如今再追究这场恋爱的细节,早就没有意义。年轻人都以为自己在谈一场开天辟地以来最伟大、最特别的恋爱,它显然不是,老掉牙的故事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在重演,乃至,它悲伤的结局都让人啼笑皆非。
简单说,是这样的:
伯特利迟到了。
在他到来前,茉格蕊已经死了。
他在茉格蕊的坟前痛哭一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伤心地。待他下一次游历至此,已过去了大半个世纪,昔日繁盛的集市和村庄都化作荒草萋萋的废墟。
他揪住路人盘问,才得知,此地多年妖鬼横行,以致商人绕道、村民迁移。又发生了什么?
循着线索,他走进深山。茉格蕊是在山中淹死的,那池塘成了一名水妖的栖身所。村民曾将它当成山鬼或山神来供奉,这让它比一般的水妖更强大,而伯特利看到……
——蜉蝣纷飞的黄昏,他早夭的爱人站在水中,呼喊他的名字,并试图将他拖进水里。他蓄着净化之力的手放在“茉格蕊”头上,后者痴痴地盯着他,疑惑而天真。天啊,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成为水妖最常见的原因,就是自身死于水妖。当初,在我凭吊她的时候,那池塘还是干净的,但我势必忽略了什么,山中灵气充溢,某些强烈而不甘的意念或许可以汲取这份养料。某些地方的山精水怪,在上古蒙昧的时代,也许享用过土著的牺牲血食,哪怕被消灭、在类似的情况下复活,也不是不可理解……呵,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关键是,怎么处理。
“我,做不到。
“我封印了那个池塘,我放出那座山是‘圣山’、不可侵犯的流言,我定期返回、投喂一点灵性之物,以免它因饥饿而狂暴,再后来,我筹备封国的时候,将那池塘、连同一整个夏天一起,搬来此处。她并不时时出现——毕竟,她只是一道残留的思念、被时光不断侵蚀的影子,而她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伴着蜉蝣。”
说完,他陷入沉思。
蜉蝣不断坠落,如一场错过季节的雪。无缘无故的黄昏在逐渐消失。
“都是,很久前的事了,”书拉密轻轻说,靠着他的肩。伯特利莞尔一笑。
“……久远的不仅是时间,更是几桩,你情知无法避免、无可挽回的伤心事,”他温雅地笑着,身躯挺直,又是气定神闲的姿态。
“假如我现在说,茉格蕊仍然很重要,那是扯谎,太多时间和变故挡在她和我之间,挡在曾经的我和现在的我之间。凡人岂能抵挡命运呢。时间之河未必从过去流向未来,但它一定从遗忘流向遗忘。我岂不知,时间和命运的联手打击,足以摧毁强大的诸神,诡秘的万古之中,就连死亡本身都会消逝。有时,我回到这里、追忆过往,也是对自己的提醒,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不要,对过于脆弱的造物投注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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