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后国宝光院供奉的妙陀天,从前是一只坏事做尽的猫。
传说中有一只穷凶极恶的山猫,吞食了武士弥三郎的母亲,并化形为她的样子,想要再吃掉弥三郎。弥三郎去京城请源赖光,借来鬼切砍下了山猫的头。弥三郎不忍看见母亲人头落地的样子,所以修建了神庙祭奠,将猫妖供奉在庙中。猫妖因忌惮鬼切,且被弥三郎感动,于是改邪归正,成为本地的驱邪庇护之神妙陀天,保佑妇女和孩子。
“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我笑着对那僧侣说,“还不错吧。”
僧侣已年迈。假若人的寿命是一根蜡烛,他显然烧到头了,靠着那一滩蜡油苟延残喘,多贪几年的寿数。明明是将死之人,此时却一拍桌子,嘴里的牙都快掉光了,破风箱似的漏着气大声骂我,说这都是什么邪说,邪神,邪道……
我又看向他身边的出版商,“作为御伽草子如何?多少也算是民间志怪故事吧,您要是采纳了说不定能大赚一笔哦。”
中年商贩擦着脑门上的汗,“巫女大人,您这确实有些大逆不道了……这猫吃人啊!您若是改一改呢?比如山猫其实是神隐了弥三郎的母亲,没有真的吃掉……”
“不行。”我立刻拒绝,“妙陀天大人就是生吃了弥三郎的母亲,这是事实,而且是故事的亮点,绝对不能更改。”
僧侣大喊着送客,要我把赶出去,商贩也为难地瞅着我。啊,多有意思的故事,有血有肉,难道你们都只爱看一寸法师那种类型的吗?身高只有一寸的男孩克服无数的障碍,最终获得成功。这种事情一点也不贴近现实。我啊,从不觉得这吃人的世道仍留存任何一丝真善美。
不出意外,我被扫地出门了。
站在后院的小门旁,我展开地图,下一站就能进京都了。说起来,多年前的应仁之乱中京都几乎被烧尽,等到时局稍稍稳定,新的掌权者又着手重建,还修复了不少寺庙。这座没品位的寺庙想必就是他们的手笔,瞧这乱石交错的庭院,真如这战火纷飞的时代一般。
一声惊鹿,我转过头,一个托钵僧,头戴斗笠,脚上扎着绑腿,左手持钵、右手摇铃,静静站在乱石之后。
他的脸浸在尖斗笠垂下的阴影中,背后阳光照得水光闪闪,原来有一片小湖。湖中种着稀疏散落的红睡莲,静谧幽邃的漂浮在水面上。这种鲜艳的红色令我想起了妙陀天大人,祂有一双野兽的红眼睛。
大概在六年前,我被妙陀天大人唤醒了。
在庙里醒过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桔梗色的黎明的天空中浮着被扯散的棉絮似的云,很轻,很低,仿佛日出之后就会变成碎纱落到地上。
我缓缓爬起身,有洞的木地板散发出陈腐的香灰烟气,破庙里填满了幽静的天色,淡淡的鸟叫声从远处飘来。
四处看了看,眼前好似覆盖着一层薄膜,什么都看不清楚,头上也像是包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什么都听不真切,就连天际日出前那处微妙的蓝色都那么模糊。
呆坐片刻,混沌的思绪中冒出一根线头,我追随着线不断摸索,翻飞扑腾,最终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遥远地如钟声般敲响,咚得轰然肃穆一声,将初生的灵魂惊醒了。
就这样在庙里惶然无措的僵坐了几个钟头,太阳缓缓升起,光芒照进庙里。我望着殿上的神像陷入空白的停顿,中间一尊菩萨脸的木像,木色发黑陈旧,莲座下有猫,左右两侧各立着怒目圆睁的金刚铜像,仿若监管重犯般瞪视着木菩萨。
是妙陀天大人。
我询问神明大人,将我唤醒有什么吩咐,空荡荡的破庙里却只有我自己的声音。
直到神社外响起了一声熟悉的猫叫。
我看见一只毛发耸立的山猫蹲在外面的台阶上,那双血红色的兽瞳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又一声猫叫,我走了过去。
妙陀天大人,您怎么在外面?
祂上来就给了我一爪子,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这位山猫妖化形的神明大人是个急性子,一不满意就要揍我。
按理来说,列岛诸多神明都不爱有话直说,原因之一是时代所限,神明诞生的时候大家都习惯文邹邹地讲话。不过,我想最主要的还是诸神不能“直言”。正如同名字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咒语,追溯到安培晴明的故事便能发现,越古老、越凝练的咒,越是有效。诸神若是有话直说,岂不是给麾下的巫下了强力且详细的咒?于是祂们迂回着,说着谜语,尽让人猜。
至于为什么妙陀天大人能直抒胸臆,无非是因为祂非正道罢了。再往上数一辈,平安时代,在妙陀天大人还是山猫的时候,祂自称师从八歧大蛇。这么说来我多少也算名门之后。
妙陀天大人先是指责了我的懒惰,明明身体早就修复好了,却死活不愿意醒过来,非得让祂费力喊了老半天。随后喵喵叫着为我布置了两个重大任务。
其一,复仇。其二,香火。
祂告诉我,为了修复我破损的身体,祂将所有神力都填进了我的伤口,否则我早就死了。为此,祂被驱逐出属于自己的神社,因为祂不再是“神”了,祂只是一只山猫。
妙陀天大人让我去寻找一把叫鬼切的古刀,唯有此刀才能斩杀那个伤害了我的仇敌。祂认为,鬼切是对付精怪最厉害的刀,根据个人经验,祂被鬼切砍过头。
至于第二个任务,妙陀天大人吩咐我在列岛各地传播香火,为祂恢复信徒的数量,香火旺了就能重塑权能,从而回到神社里。
我满口答应了,跪谢神的仁慈。祂现在变得很小,退化成了最原始的山猫模样,除了那双红眼,看不出一丝妙陀天大人的姿态。我忍不住摸了摸祂小而温热的头顶。
放心吧大人,我一定会完成的。我说。
祂端坐在石阶上,遥远而雌雄莫辨的声音仿佛远钟般回荡在我的耳畔。
你一定要为我复仇,更是为自己复仇,如果失败了,会酿成大祸。
我再次向祂承诺。
谁曾想,妙陀天大人竟一语成谶。祂仿佛预测到我会偷奸耍滑,消极怠工,最终害人害己,追悔莫及。只是往后的事情,我,一个死而复生的、本不该继续活着的巫女,又怎么会知道呢?
此刻,我只感到一种柔软而寂寞的心绪盘踞在体内,妙陀天大人从我脚边蹭过去,尾巴甩打着,在我的两脚之间走着八字形。祂应当很思念我吧。我也是。
我回过神来,那位坊主震响了铃铛。
“妙陀天巫女为何而来?”他问道。
我把腰间挂着的猫雕像展示给他看。
“神明大人吩咐我下山办事罢了。”
他又追问我要做什么。
妙陀天与诸多神明践行的道路都不同,谨慎起见,我只好挑拣着说:“神明大人命我寻找一把叫做鬼切的刀。坊主,您有什么消息吗?”
没成想他还真知道。
托钵坊主合掌,告诉我不久后会有一位贵族武士家的孩子来寺庙修行,这个继国家族的祖先在平安时代曾经短暂地拥有过鬼切。
真是好人。我向他道谢,并保证,如果有机会去宝光院妙陀天神社做客,一定要进来喝杯茶。他一言不发地拒绝了,看来正派人士还是不喜欢我们。
告别和尚,我离开寺庙,启程前往京都。一个孩子能知道什么呢,我才不会傻傻在寺庙里等着那个继国家的被送过来。说起来,出发前妙陀天大人还特地叮嘱过我,不可在夜间赶路。祂可真是想多了,夜里是要吃饭睡觉的,我才不是苦哈哈卖力干活的类型。
百年过去,京都附近的大道依旧是土路,甚至比我生前的建设水平还差劲,想必是战争的代价。现在正下着雨,土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浊水,数道凸出的车辙错落交叉。
我沿路遇见一辆送货的牛车,给了车夫一吊钱,让他载我进城。
车夫看我穿着神社特供巫女服,问起我何处高就,侍奉哪位神明?我信口胡诌,说是稻荷神,从外地回来,正要回伏见稻荷大社复命。他吓一跳,毕恭毕敬地问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想要讨点好处,比如全家人身体健康吃喝不愁之类的。
我问起继国家族,他一边挥鞭子,驱使牛快些走,一边说:“本地豪族,城里有一整条街都是继国家那样的武士。“说完扭头瞅了瞅我,“继国家怎么了?招惹稻荷神大人了吗?”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这些有钱人不珍惜粮食,稻荷神大人发怒了。“
车夫露出了微妙而愉快的笑容。
看来继国家不怎么招人待见。亦或者,京都的豪族们都人缘不佳。
我坐在牛车上摇摇晃晃的进城了。恰巧入夜,车夫要去卸货,我骗他今年都不会有血光之灾,全家平安,他满意地走了。
找了家食肆歇脚。正值水无月初,水无月即阴历六月,梅雨正盛,城里的土路泥泞。我坐在檐下的长板凳,等着雨弱了就去继国家碰碰运气。
人也好,妖也好,一入夜都屏息共居在这偌大的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就连神都被供奉在人潮鼎沸处。只有妙陀天大人这样的力量不够强、又不受人民待见的存在才会藏身于边远的深山老林。
若继国家现在仍收藏着鬼切,如此一把妖气四溢的古刀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只消我凑近了一嗅再一瞧,便能判断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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