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
小雨淅沥,天色阴沉,闪着银光的水线细密落下,将京城连绵不绝的唐风红色屋顶与灰色的天空缝在一起,如同从顶上扣了一只琉璃罩子,水汽氤氲,蒸腾得模糊,令人昏昏欲睡的热气中,连鸟鸣都听不见。
我站起身,木屐踩进泥水浑浊的路上,向着牛车夫口中的豪族街走去。先前与食肆的当家闲聊,说是走到尽头再右拐就是继国府,檐下挂着绘有家纹的黑纸灯笼,门前有矮松。
就这样沿着大道一直走,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罗城门前。这门九间七尺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侧头看去,正是武士豪族们聚居的街道。越过西寺,便见到一串在缥缈细雨中轻轻摇晃的红灯笼,火光一明一灭,不时照亮地面上低浅的水洼,这样一条富丽堂皇的大道竟显出一丝鬼气。
我握住腰间挂着的妙陀天猫神像,轻巧地走进巷间。
轻若无物的雨声与木屐敲地的声音幽幽回荡,我走到尽头,右拐。
确实有两盏黑色的灯笼,门楣气派,矮松的松针在雨中颤栗不止。
天黑之后城里就速速阴冷下来,温度极低,街上空荡荡。想来也是,历年战争外加之皇室后宫的那些冤魂,没有鬼才怪呢。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的雨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我伸出手,将掌心按在继国府的大门上,闭上眼。
灵视是传承自古代阴阳师的法术,能够迫使第三只眼从凡胎中浮现,进入阴阳两界之间,在一片如昏暗水底般的视界中穿行,视高墙大门如无物。
我的视野穿过这扇漆黑沉重的大门,继国府内一片死寂,病气缭绕,怕是有人快要死了。庭院里的白沙被雨水浸湿,一片幽静的池塘被乱石松树包围,紧闭的纸门透出蜡烛的火光,正是病气所在,隐约听见女子啜泣。大宅角落有一间极小的屋子,透气窗向外打开,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断续的笛声。
我停在这扇小门外,倏地,一双眼睛正静悄悄地从缝隙里望着我。
是个孩子。
蓄着蜷曲蓬松的长发,身量不如一个板凳高。跪坐在幽暗的室内,身后散落着被褥枕头,活像一个被人遗忘在仓库里的旧娃娃。他如同能够看到我一样,用黑到发红的稚童眼睛凝视着我,片刻后又仿佛全盲般移开了视线。难道只是巧合?我又靠近了一步,他依旧静静坐着,抱着一支竹笛,在三叠大小的格子间里一声不吭,不知道只在想事情还是单纯发愣。
我蹲下来看了他一会,这孩子生得十分端正,像神话里小孩的脸。素净的圆脸上有一对宝光璀璨的大眼睛,宛如炭烧尽后从深处反上来的暗红余火,眼角向上飞,神色却是悲天悯人地垂落下来。
孩子望着透气窗外的雨丝,两只手不住地抚摸着小笛子,看起来很是寂寞。难道是家族的弃子?我想起郊外庙里偶遇的托钵坊主,他曾告诉我,继国家要送一个孩子来庙里当和尚。难不成就是这位小公子?
应该是想多了。我起身离开。继国家好歹是个武士豪族,住在这种可怜三叠间的或许是仆从的孩子吧。
穿过女眷所在的后院,绕到正堂,邪风顿时涌了上来,一股奇异阴冷的气息萦绕着家主的房间,灯也没有点亮。这不是邪魔妖怪的气息,莫非真的是鬼切……正当我要穿过纸门想凑近看时,本体所在的大门之外,我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
灵视被打断了。
我的意识回到身体,睁开眼,是按在湿漉漉门板上的手背。身体猛地再一抖,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凄厉至极,女子的哭喊声响彻京城。
出事了。
我松开手,转身就走。拐进挂满红灯笼的大道里,那种极其阴湿的邪气总算散掉一些。低着头靠着墙快快向前走,雨渐渐又大了,噼里啪啦盖在我的脸上,水珠挂在眉毛眼睫上。
继国家的主屋里恐怕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真的是鬼切吗?
走到食肆的时候,女子的惨叫声已经听不见了,我扶着门廊的柱子呼出一口气,一团浅薄的白雾弥散开来,当家的在屋里另起炉灶烧饭煮汤,我闻到香味,心绪渐渐平静了一些。
若我真是稻荷神大社的巫女,心善而纯洁,践行正义的使命,想必就算死也要赶去那个惨叫的女人身边。
但我做不到。我的内心如同一面被墨汁涂满的镜子,任何光都无法照亮。这样的我根本无法侍奉任何善神。能够跟在妙陀天大人身边,不过是因为祂也感到寂寞罢了。我感谢妙陀天大人,祂为了复活我的肉身,付出了所有的神力,最终退化成山猫。为了报答这份恩情,我心甘情愿用余生散播香火,寻找宝刀,为祂重塑金身,铲除仇敌。
但说到信仰、价值、意义,我一概无所谓。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杀害。我不在乎复仇,也没兴趣寻找杀我的仇敌,答应妙陀天大人只是为了报答祂。
人既然死了,就不该复生,我早就应该入土了才对。活在世上是多么劳苦劳神的事。
我只是个没有责任心又怠惰的巫女而已,保护人类绝不是我的使命。闹就闹吧,反正也闹不到我头上。
这样想着,我推开食肆的门。当家的招呼我吃饭,我笑着掏出钱按在桌上,转身上了二楼的旅店房间。
“送来屋里吧。”
就这样转身走掉,回去睡觉,才是我应该做的。
坐在房间里,我推开窗户,能看见远处的罗城门,还有那一条闪烁着灯笼的红光的豪族武士聚落。如同被鲜血浸饱的一把刀,狠狠地深深地砍进了京城的根骨。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那孩子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仿佛两粒色泽浓郁的玛瑙,静静地荡入我的虚影,视线直勾地射向大宅门外我的真身。我顿时生出一股子没由来的心虚。
叩叩两声惊醒我,当家的推开纸门,将食盘推了进来。
吃过饭,我心神不宁地洗漱睡觉了。不论如何,明天傍晚,等街上没人了我还得再去一次继国府,必须看清楚盘踞在主屋里的是什么东西。说起来,下山六年了都没找到鬼切,妙陀天大人独自在宝光院外面,都在做些什么?
我梦着变成猫漫山遍野捉老鼠吃的妙陀天大人,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京城果然死人了。大清早就被街上的吵嚷声给闹醒了。
町尻小路的一位少女曝尸街头,身首分离,脸上残缺不堪,满是啃咬的痕迹。大名的武士们认为是狼干的,因为有狼那种粗糙的齿痕。我倒不这么认为,狼要吃也是吃肉质肥嫩的肚子大腿之类,怎么会把人脸咬烂呢?
分明是想要掩盖些什么,或者毁灭什么痕迹……京城里有妖怪在作祟啊。
我关上窗户,隔绝了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
懒洋洋地躺到了下午,当家的又上来敲门,这回倒不是送饭,说是有事相求。我只好从被子里坐起来,隔着门让他说。
当家的请求我为自家女儿赐福,保护的符咒也好,规避鬼怪的神器也好,随便什么,作为回报可以免除我的住店钱。
我穿好巫女服,从行囊里拿出一支毛笔、一把匕首。刷地一声拉开纸门,低头看见跪在外面的店家。
我垂头看着他,“带我去您孩子的房间。”
当家的领着我来到顶楼的隔间,里面传来一老一少两位女子的谈话声,想必是他的妻女。我划破手臂,用毛笔沾血在门前画了一个五芒星。安培晴明的桔梗印,口中默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真言,血红色的五芒星渐渐沁入了木地板,阳光照过,折射出加护的暗彩。
我告诉当家的,夜里,你们三个全都待在这个屋子里,天亮之前就算有任何人在门外说话都不能出去,没准就是妖魔鬼怪。
他连连点头。
我补充道,住店钱还是会给你的。作为回报,趁着天亮,您去买一叠白纸给我吧。
我在食肆支在外面的露天摊子下喝茶,当家的妻子给我送了一碟酱油团子。放进嘴里,微咸,有米香,没什么嚼劲,像在吃死了很多年的湿棉花。
这女子坐在里屋说起了他们的女儿生的很漂亮,清秀的面庞上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没一会,她就扯到我身上。
“巫女大人。”她踌躇着,还是问出了口,“您刚才留下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吗?”
她的视线停留在我的手上
我侧过头,看见女子漆黑高耸的发髻,上面缀着一把小木梳。
“把发饰送给我如何?您丈夫去给我买纸了,你也得给我点什么作为回报吧。”
她“哎”地小声惊呼,像是没料到我会在这种闲聊时刻提出交换条件。不过,她立马抬手将小梳子摘了下来,放在地板上,两手推了过来。
“感谢您保佑我们,请收下吧。”
我拿过梳子,在阳光下看了看木头的纹理,自然而然的朴素的美丽。衣袖向下滑落,露出手臂上新鲜的伤疤。
“不用处理,一会儿还要用呢。”
正说着,当家的一路小跑着赶回来了,他一股脑地把白纸放在我身边的长椅上,随后拿起粗布擦了擦脸,又猛灌了几口茶,才开始扶着膝盖喘气。看来是拼命跑到朱雀门附近买来的。
我拿起纸张,与夫妻二人道谢,离开了食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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