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志怪中常提到式神,安倍晴明的传说中也总出现他扔出一张纸就瞬间变成某种式神的桥段。
实际上,我从未听说过谁有这种本事。人,巫,乃至于沟通天地的圣者,都难以借助自然的力量驭使精怪妖魔。在这个人类极度扩张的时代中,豪强带着骏马刀剑不断侵入世间的阴面。六年前,我下山时发现森林里的小妖怪都快死绝了,遇见的地藏像也总有残缺。世道已不由神魔所控,渐渐进入人治的时代了。
或许在平安时代,在人与自然的边界还混沌的时代,确实会有安倍晴明那样的天纵奇才吧。
我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用匕首轻轻在白纸上划出一个小人的形状。念咒,那小纸人像是挣脱了平面的束缚,一点一点把自己撕了下来,最终单薄地站了起来,飘飘然转了一圈,差点被风吹走。
我把它拎起来,告诉它去寻找血的气息。纸人乘风而起,穿过朱雀门,一路向南来到了罗城门。它没有停下,继续向前,居然出了城。
这才是阴阳师们最常用的式神,其原理与出处已不可考,只知道是传承自古代的术式。没有化形,也没有绚丽的妖怪从烟雾里冒出来。我时常觉得使用纸人术会带来一种失望的感觉,很奇妙。
我跟着它走上城外的土路,今天雨停了,热气反上来,不少硕大的苍蝇在尚有积水的泥巴路上飞旋,嗡嗡鸣叫。
纸人最终在一座门楣朴素的和尚庙前停了下来。我抬头望去,是那座我曾进去宣讲妙陀天传说的庙。我想起老和尚大骂我邪道的表情。
我跳起来把纸人抓下来,在手里揉烂,它发出年糕在火炉上膨胀时吱吱哇哇的尖叫,很快就变成了一团碎屑。
忽然,我听见庙里发出叮当的敲击声,还有动物的呜咽悲鸣,在紧接着几下锤击,那动物彻底没声了。我快步走过去,寻着动静进入后院。
那一大片橙红色的睡莲浮在浑浊平静的池塘上,蚊虫在水面上盘绕着,池水里飘荡着绿到发黑的藻丝。
叮的又是一声。
一只皮毛上血肉淋漓的狗被甩了出来,紧接着一只草鞋踏出环绕着池塘的乱石,锡杖清音响动,带着尖斗笠的僧人手托一只锡钵,口中喃喃着阿弥陀佛,另一只手擒着锡杖再次砸向那只狗。原来是只妖。狗妖抽搐着死去了。
“托钵坊主。”我两手合十向他问好,“需要帮忙吗?”
我解释道自己是寻着血的气息前来,昨天夜里京城死了人,我怀疑是妖物所为。
僧侣回礼,微微躬身,随后静默地从狗妖的身体里抽出沾着血的锡杖。
“除魔乃是小僧的义务,已经没事了。”
我皱眉,询问他:这只狗从哪来的?
托钵坊主回答:自然是京城。
他在骗人。
我能感觉到。
与他告别,我转身离开了寺庙。走到门口时,我感到背上黏着一道视线,回身去看,托钵坊主银色的钵与杖在阳光中折射出刺目闪烁的光,他戴着斗笠一动不动地矗立着。
我加快脚步离开了。
纸人追踪到的魔物,难道真是那只狗吗?咬了人跑到城外去做什么?如果真能轻而易举被托钵坊主这样杀死,那可怕的就不是犬妖了。毕竟看到那和尚轻描淡写地杀妖的样子……我总觉得他不太妙。
我又做了一些纸人,放出去在京城的郊外寻找线索。直到后半夜它们才回来,全都一无所获。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脑中满是困惑。我不是什么有大智慧的人。生来就被双亲遗弃,妙陀天大人收养了我,成长过程中尽给我灌输弱肉强食的观念,我有时不觉得自己是人类,反而更像没有道德感的动物。
京城里的事情,还有那个诡异的和尚,我都不想再插手了。我甚至想要甩手走人,但一想到继国府里那邪恶阴冷的气息,我又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回到城里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刻。我走在寂静无人的朱雀大道上,月亮如同在夜空开了一扇窗,亮得出奇。走到食肆门口,我忽然停住了脚步。
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逸散出来,屋子里静静的,我握紧妙陀天的猫神像,另一只手拿着匕首。走进室内,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陈旧的嘎吱声响,上楼,我白天里画的五芒星被粗鲁的抹成一片混乱肮脏的褐色血迹,地板上被硬物刮擦毁坏。纸门紧闭,门上染着几道深色的痕迹。
我屏住呼吸,这里面……是继国府的那种气息。
*
名叫素月的巫女离开食肆之后,当家的闭店谢客,将妻女都送进那扇画着五芒星的门后。他从后厨里拿了刀,便回到那间屋子里。妻子点起灯,剥着稻谷的壳。女儿在绣板上做着活。当家的跪坐到他们身边,问起女儿在绣什么。
姑娘秀丽的面孔在灯火中安静而柔美。给巫女大人的发带,她现在戴着的那个要断了,想着重新做一个给她。
妻子抬手摸了摸发髻,告诉丈夫,白天把梳子发饰送给巫女了。
当家的笑道:那等巫女回来,松子就把发带给她吧。
他倒了杯茶,忽然想起,他们三人似乎都送了东西给巫女,除了女儿尚在编织的发带。
像给地藏供奉果子那样。他说。讲不定真的会带来好运哦。
妻子点头道:那巫女看起来懒洋洋的,没想到是有真本事的,画符咒的样子真把人吓到了。
当家的轻拍了她一下:不许乱说啊。
松子对着灯影,展开发带看了看。素月的双眼与长发都无比漆黑,色泽极深,她用来束发的是巫女们常用的檀纸,这几日下雨,纸濡湿后将断未断。松子新做了一条红色的布发带,里外两层,绣着红白相间的吉祥七宝纹,在那头黑发上一定很好看。
她这样想着,抱着发带向后靠去,准备倒在靠垫上透过光再好好看看绣线是否平整。
后脑勺却碰到了什么。
夜安。
屋子里第四个声音响起。
烛火忽地灭了。
松子僵在原地不敢动,美丽的双眼盈满泪水,呼吸都屏住了。
妈……妈妈……
她哭着寻找母亲。
身后的第四个人忽然抓住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手,冰凉的如鬼爪一般指甲尖利,轻轻地抚摸着松子温暖柔嫩的手背。
小姐,你在找他们吗?
第四人提着什么,手臂伸到松子身前。
有些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她膝上的发带,她颤抖着仿佛连喉咙都被恐惧封住,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浑身颤栗,泪水疯了般涌出来。
那只惨白发青的鬼手里抓着父亲母亲的头颅。
随后,她听见纸门外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仿佛是金属在木地板上使劲划动的声音,令她连骨头都痛苦的发酸。接着一声清脆的铃响,脚步声停在门外。
鬼手松开两颗人头,骨碌碌滚远直到撞上门,血迹擦在纸门上,父亲母亲呆愣的面庞,充满恐惧的双眼,都被月光照亮。今夜的月亮为何会如此明亮……
松子感到那只冰凉的手握住她的后脖颈,向后拉去,一张潮湿恶臭的嘴凑到她的脸侧。
巫女大人,你在哪里……为什么……
她颤抖着握紧新绣的发带,感到一条湿滑的冷舌划过她的皮肤,随后是野兽般贪婪而饥饿的嘶鸣。
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
我伸出手,拉开了纸门。
脚边碰到了什么东西,垂眼去看,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死不瞑目地滚落在一起,夫妻俩黑色的长发纠缠着。他们没有头的身体在屋中小桌的两侧,当家的手还放在桌上,握着茶杯。他们中间围着一个低头端坐的年轻姑娘。
我抱起当家的和他妻子的头,走到那张小桌边。姑娘双手放在膝上,握着一根红白相间的发带,双手用力到发青,紧紧地攥着。我蹲下,腾出一只手抬起姑娘的下巴。
母亲口中秀美清丽的面庞已被啃食殆尽,漂亮的眼珠也被吃掉,血肉下浮出森森白骨,嘴还大张着,似乎发出了死前最后一次无声的绝叫。
我浑身冰凉到了极点,抱着夫妻俩的头伏在了桌上。窗外照进淡薄的晨曦,阳光很快洒满室内。
屋里有狗的臭味,还有那阴冷的邪气残留。阴阳术没有作用,像个笑话般被抹得乱七八糟。我所要面对的,或许并不是妖魔,而是超越了我理解的另一种生物吧。
一种前所未有的,浓郁的情绪在我心中涌现。我想起夕阳下食肆飘散的香气,妇人做的味道不佳的酱油团子,当家的大汗淋漓抱着白纸回来。还有隔着纸门看到的女孩的倩影,母女俩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我伸手拿起那根发带。
“作为回报,我会为你们复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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