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藕香残,熙和让侍女撑了船到湖上采些莲子,剥好了去做莲子羹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熙和回头,见来人轻缓笑着捻起一支零落的莲蓬,放在鼻翼下轻嗅,陶醉状闭上眼眸。
她心火一起,将莲蓬狠掷在玉簟上,起身指着许昌平斥道:“你!放肆——”
“是。臣践越。臣听郡主责罚。”许昌平长揖拜下不起,状甚乖觉,周全的礼数中却仍旧带着他平日惯有的轻薄与清高,在她的面前,倒像个风流风雅的清贵公子,拈花惹草,逞尽口舌。
熙和捻过他手中的莲蓬,冷笑一声,垂了眸,羽睫投下的阴影遮蔽了她的眸光,那双皂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中的喜怒便无人看得分明。
“采莲南塘秋——你既然喜欢,就去把那一池子的莲蓬都给我摘下来,我就饶恕你。”银牙碾磨着,她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却压抑着滚滚腾起的怒火。
许昌平恭敬领了命,才敢平身,望着盛怒的小郡主,却真如她祖父的名讳一般——如玉山之将崩,也不外如是。
他是想笑的,笑意浮上唇角,朱唇未启,便在那小将军目光威逼之下恭敬低下了头。他席地而坐,除去冠带、朝服、鞋袜,借来攀膊将衬袍的广袖束起,坦坦荡荡踏入了荷花池。
不像赴清池,倒像赴瑶池。熙和侧目望着他,却见他形容举止坦然自若,眼底恍惚还带着几分被她瞩目的怡然和雀跃,唇角轻轻勾起,并无半分请罪的诚意和悔意,更不见受了何等屈辱。
她依稀觉得自己是又上了那条蛇的当,谁知道他打的什么坏心思!狠狠一拂袖子,领着侍女趾高气昂离开了荷花池。
日入时,郡主亲调的莲子羹便呈到了御前。圣心大悦,齐王不失时机地称赞道:“妹妹这碗羹汤清甜爽口,正好消暑。长此以往,可要叫吴尚食丢了差事了。”
熙和垂着眼眸,恍若未闻。
萧睿鉴亦不作声,萧定棠自觉无趣,在心中埋怨几句,低头吃饭。
用过晚膳,熙和问了安,便回寝阁去了。齐王随圣驾至温泉汤池,见许承旨已于宫中俟驾,便想起内臣报他说下午顾熙和把许承旨丢到了池子里的事,正好心中不平,便借题发挥道:“爹,平阳郡都娇纵成什么样子了,您也不管管。”
萧睿鉴闭目靠在温泉石,缓声道:“她父兄都在前线,你让着她些,不要惹事。”
萧定棠并不知萧睿鉴此举是忌惮武德候,也是为了回护他,不管不顾揭发道:“爹,您不知道,她下午把许承旨丢到荷花池里去了。”
萧睿鉴皱了皱眉,目光望向许昌平:“竟有此事?”
“是臣触了郡主名讳。郡主体臣衷心,却也不算为难。”
郡主乳名怜,与莲谐音,许昌平又是个恃才放旷的,个中因果,萧睿鉴大概也能想得明白。他扬了扬眉毛,不以为意道:“你倒是向着她。她但凡能体察你的衷心,朕也不会这般忧心。”
“是。臣资质鄙陋,扰圣上忧心,臣请陛下降罪。”
如此避重就轻,萧睿鉴却笑起来,指着许昌平对齐王道:“他倒是比你还惧内!”
齐王被戳到软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一想到阿绰,却又十分想念,便耍赖皮似的问:“爹,儿还能回去吗?”
萧睿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仍旧笑得慈蔼,轻轻拍了拍齐王的头。
晚间,蘅芜为郡主蓖发时,便说起了这一桩子事。
“姑娘,小人听说,许翰林受了些风寒,大王差人送了些汤药过去。”
熙和手中把玩着步摇垂下的流苏,鄙薄道:“蛇鼠一窝,有什么好奇怪的?李柏舟和赵壅都倒了,看他们还能嚣张到几时。”
蘅芜却不以为然,争辩道:“可是小人听侍浴的朱内人说,大王有意在陛下面前发难姑娘,许翰林却揽下了罪过,回护了姑娘呢。”宫里从不乏八卦的内人,朱内人便是个颇好以偏概全,总以为郡主与许翰林感情好,便常常拉着郡主的侍婢聊这些宫闱韵事。
思及以往,顾熙和却冷笑一声,斥道:“这种笑里藏刀的人,你们以后要多提防一点!不要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忘了那条蛇是谁!”
“姑娘总说许翰林阴毒得像条蛇,小人看却……”
“你们这些肉眼凡胎能看出什么?他背地里干那些营生,砍头都是便宜他的!”
蘅芜见郡主当真动了怒,立刻从善如流:“是,小人以后不说了。许翰林就是毒蛇,还是姑娘眼光好。”
熙和转回身去,重新拾起了金钗,蘅芜才松下一口气。想了想,却又问:“那姑娘为何不向陛下揭发呢?那种人,还在陛下身边,也……”
熙和却被她问住了。许昌平是条毒蛇,他口中那些杀人无形的毒液,总能把人的要害掐的死死的,连她也中了。但顾熙和自是不会认的,太子和他的事,更不可对外人言明。只好搪塞道:“陛下和殿下的制衡之道,你懂什么?再跟别人乱讲,小心掉脑袋!”
侍女诺诺应了声,再不敢提起此人。她家姑娘本是个心软的人,自打稀里糊涂捂热了一条毒蛇以后,那个人便成了她的逆鳞,任谁都不许提起。
灯都熄了,熙和躺在榻上,却总想起在行宫的这些事。许昌平不过是言辞轻薄了她,国朝礼遇士子,倒也没有因言获罪的先例。可她当众欺侮朝廷命官,确是予人口实之事。齐王揭发,若许昌平真的有心打压太子的话,顺水推舟,不正是他这小人的最佳选择?又何须自揽罪责,开罪齐王和天子?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那毒蛇下了降头术,总也睡不安稳。索性起身,换了内人的衣服,取食盒盛了些糕点,悄悄爬窗户溜了出去。
到了外臣的居所,熙和亮了牙牌,内侍也都知道许昌平和郡主的关系,因此并未阻拦。内侍引熙和入室,体贴入微地替她点了灯。
屋子并不大,却收拾得妥帖干净。只是伴驾,许昌平并未带很多行李,只有书架上寥寥几卷书册。熙和在桌前坐下,看到主人写的字,不由心生好奇,抽出赏玩。
那确是一笔好字,写的内容她却看不懂,只知道是什么经文。太子倒是会读些经文,她却读不懂那些西天译过来的梵文。
许昌平……他那个混账样子,竞然也礼佛吗?寺院禅房什么时候成了蛇蝎收容所了?
她想不明白,放下手里的字集,又往下翻了翻……书里却掉出了一幅画。
她从椅子上跳下来,弯腰去捡,却有一道修长的指抢在她之前将那幅画拾了去。
“臣不知郡主至此,怠慢之处,万望见谅。”
熙和抬起头,见许昌平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低下的脸上浮起一抹不自在的惶恐,手中攥着那幅刚拾起来的画。
他这般紧张,她更是生了好奇之心。仗着他平日里十分纵容自己,便抬了手去,指尖尚未碰到,许昌平已匆忙将它敛入袖中,面色仓促,诚惶诚恐恳求道:“郡主,臣说过,郡主寅夜至此于礼不合。臣不忍郡主名声染瑕,还请郡主速速还宫。”
熙和嘶了一声,疑心道:“这个时候你倒是跟我讲起礼数了?白天戏耍我的时候,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她低了头,狐狸似的探着小脑袋,好奇地望入袖中:“画的是谁?许翰林不好好侍奉陛下,平白无故,又想着哪家姑娘?”
许昌平答得干脆利落,敷衍至极:“故友聘妇,臣要送贺礼。”
熙和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他是糊弄自己,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逞嘴上功夫,她从来都没占过什么便宜。
她扁了嘴,偏过头去,冷冷道:“我来就是要告诉你,别以为你在背后说我的好话我就会感激你。你要是识趣的话,就去跟陛下说,你家里早就给你订了亲事,你贪慕荣华欺君罔上,自己去伏阙认罪,取消了与我的婚约,我自然会感激涕零,备份厚礼去谢你。”
许昌平心里一惊,愣了许久,才答:“臣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罔上。”
“欺君?”熙和冷笑一声,冷眼望了他:“铁证如山,你还想抵赖?”
许昌平终于恍然,心中一动。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她自己都未察觉,眼底竟透出了些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他望着她,声音变得很温柔,哄着她道:“臣心何坚决——他日便是斧钺加身,臣也绝不会变节。”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那幅画,坦然递了出去。“爱慕你,是真的。所以陛下那里,臣不会回绝。纵是逆风之炬,臣也绝不会放手。”
她抬起头时,便看到了那样一双卑微又真挚的眼睛。他失神地望着她,喃喃道:“阿怜,你若嫁于我,我再不会让你掉一滴眼泪。”
熙和瞬了瞬目,她想不明白,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为何会变得这般痴傻。日后他自己回忆起,也会因为此刻的失语而悔恨吧?
她并未作声,捻起那页画纸,展开时,却犹豫了。
她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这或许又是他的另一个把戏,他或许是料定了她绝不会打开,又或许他原本就不在意。戳穿他,又有何益?若是他心中坦然,看与不看,又有何异?
方才听到他用广袖掩去了低微的咳嗽声,想来朱内人也不曾讹她。
又抹不开面子,便愤愤将画丢了回去。
“你以为你是东坡再世吗?谁要看你的画,自作多情。”
她转头便走了,那么干脆决绝,留他一人在房中,望着空荡荡的门庭,竟徒生出些怅然。
他望着手中那幅画,连自己都说不清,他是希望她打开,还是希望她不要打开。如此这般,是不需,还是不屑?
他自嘲的笑了笑,将画放到案上,忽然有些轻贱自己。
转身时,目光却瞥见桌上的食盒。
那不是他房中的东西,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盒糕。糕的样式他是见过的,皇帝在宫中赏赐过他,那都是郡主亲制,呈递御前的。郡主的厨艺是卢夫人亲传,陛下喜欢,她又有孝心,自然是常常亲奉羹汤的。
如今这是……来赔罪的吗?
许昌平看了看那个糕,想起她说的话——此地无银这种事,她怎么就做的那么大言不惭?
她是害怕……自己又变成笑话吧?
她一直都是个笑话。明明她是对的,他就是一条毒蛇,他就是来复仇的。只要她向陛下揭发,不仅再也不必见到他这个小人,还能彻底了断后患。她又为什么……
养蛇为患,不外如是。
跟蛇讲仁义,更是天大的笑话。
她天真起来,倒真是要把他给急死了。那么笨,日后若是被人欺负了,那可怎么办?
他捻了一块糕送入口中,低低笑了出来。
本来想写完了再放,现在看来估计不会写完了,都贴出来随便看看吧……
bgm张碧晨的《心欲止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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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西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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