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熙和立在拥挤的人潮中,手中提一盏莲灯,灯芯已经熄灭,绛纱里织的金线在街灯橘红的火光里明灭闪动着。
路有贩假面者,年轻男女多以此为潮。少女如瓷如玉的容颜便敛在白色的狐姬假面之下,只露一对温润黑眸,如小鹿般婉转灵动,映着门楼上星星点点的焰火。
城楼上人影憧憧,那是燃放烟火的内臣。灯熄了,人潮安静下来,数到白光一起冲上夜空,高低错落地绽放开来,紫色、红色、橙色、黄色、绿色的光芒斑斓映照在人们脸上,沉在夜色中的面容染上斑驳的色彩,假面下的容颜一瞬间被照亮,像暗夜远航的船只在茫茫海面上望见的灯塔,明明灭灭的闪烁着。惊鸿一瞥之间,却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潮汹涌。
熙和安静站在众人之间,仰首观望着,她想起书中那些虔诚的信徒浩浩荡荡朝拜圣殿时的情形,也该如此时一般吧?若果真有神明,她也希望能同那些朝拜的信徒一样,藏匿在人群中,悄悄向神明诉说自己的愿望。
有人经过时,碰到了熙和高高绾起的发髻。头上蓦地一轻,她回眸,见滑落的珠钗跌在涌动人潮中。身旁的人见状,微微让开了些,熙和弯身去捡,却看见双削葱般修长的指已先于她撷起了那支珠钗。
他抬起头,她亦抬起头,她便看到赤色假面之下,一对朦胧如梦的眼眸。
烟花在天空闪烁着,一瞬间的闪耀下,她看到他略略泛着潮红的面颊和耳根。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愿离开,却痴沉如梦。
恍惚般将珠钗递出,白皙的指节如玉一般,指腹结了薄茧,那是长年握笔留下的。她识得这一段广袖,苍青云纹暗地松枝提花缎,她最厌恶的衣料。可是他没有说,她亦不问,低头接过珠钗,她看到他的掌心,温热而干净。
没有结茧。
她想起东朝的手心,至今留有戒尺责罚留下的伤茧。
可是他没有。
她不由去想,究竟是怎样的天赋和勤奋,才能写出那一笔好字——一次都没有挨过打。
金色火光抹过他的眼眸,剖开面具的阴影,他的眸中竟闪过一抹慌乱。许昌平俯首一礼,想转身逃走,顾熙和却伸了手去揭他的面具。
手腕被攥住,她才察觉到他指尖的冷。像白玉一般,泛着微寒,好似结了薄薄的露水。
他的眼眸沉黑,带着抗拒,带着决绝,带着恳求。
熙和踮脚立在那,在他的眸光中微微侧目,冷声问:“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谁吗?”凶巴巴的声音,好像带着委屈。
许昌平苦笑,“郡主明察。既已知晓,为何不肯留最后一分余地给臣?”
熙和眨了眨眼睛望着面具下的人,他平素向来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向来都是她绕着他走,何曾见过许探花甘拜下风落荒而逃的?可真是奇事。
她的双手轻轻按在他手臂上,踮起脚尖,倾身凑过去,水波潋滟的桃花目一瞬不瞬望着他道:“因为我忽然觉得,你这眉清目秀的小探花,生得还蛮好看的。”
顾熙和只觉这句话用尽了她平生所有的轻薄和恶毒,她甚至分不清那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亦分不清她究竟是真的欢喜还是想要报复他以往对她的轻薄无礼。夜色之下,她离他那样近,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于是便能够清晰地看到那张面具之下白皙如玉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脸皮厚如许探花,也会有被羞辱到无地自容的时候。
她满意地笑了。可是她再一次伸出手去揭他的面具时,看到他眼底一抹悲伤,心上一动,手停在了那里,再也不能够上前半分。
“臣知晓,”许昌平微微垂了眼眸,“有千千万万的人爱慕郡主,臣只愿做千万人中的一人。不会被郡主记起,亦不会被郡主衔恨,这样,不好吗?”
他的目光投过来,好声哄着她,又像是恳求。
她的手停在那儿,心上却骚动起来。她像是着了自己的道,当真想一觑假面下的真容。他脸红的模样,他羞怯的模样,他温柔的模样,原来她也是喜欢的。
有的人,就算在眼前,也还是会思念的吧?
可这些话,她不会说出来,正如他也不会说出来。他不能告诉她他与加害东朝的原因,她亦不能告诉他,她竟会对一条忘恩负义的蛇动心。
靖宁元年的七夕,烟花升起,炸裂,又落下。夜幕下各怀心事的少年少女,在盛世之下,夜风之中,感受着来自彼此心跳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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