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信守承诺。”格丽塞尔达拿起酒杯,饮下一口明红色的酒水,然后用拇指擦去沾在酒杯口处的口红痕迹,“还有一件事。”她依旧是用两个纤细的手指从衣服口袋中夹出一张照片,她先自己确认了照片的内容,然后调转方向,平放在亚瑟面前,“这个人,先生应该认识吧?”
看到照片上的人的一瞬间,亚瑟突然心头一阵慌乱。
这是一张阿尔弗雷德的证件照,他仍然露出一副标志性的傻笑,他天蓝色的瞳孔以及深金色的短发,和亚瑟记忆中纽卡斯尔地堡分别时的他丝毫未变。
就像是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秘辛毫无防备地被人窥探。他的十指无意识地紧紧抓住光滑的木制桌面。
亚瑟想要避开眼神不再去注视这张照片,但他的目光偏偏此时就像被那人的照片勾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不能移开。他的手指缓缓地靠近照片上那个人的脸庞,但却在即将触碰到之时停下。
不过表面上亚瑟仍旧要伪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他稳住声线,说:“当然,我们也可以算是……很熟悉……至少是曾经。”
“他很想见你,亚瑟先生。”格丽塞尔达的语气变得很温柔,亚瑟感觉她仿佛是在安慰自己。当然,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您也应该知道,我们一直在和美国政府合作。他们希望和我们一起促成这件事……”
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消息,亚瑟猛地抬头。
“让你们见一面,先生是否愿意?”对方说。
一瞬间他的头脑中只有一个答案。但他没有说出口。
若干年来,他被名为“战败国”的镣铐牢牢锁住,他早已习惯,在做任何决定前,他都要考虑清楚这些话有几分可信,他的行为会导致什么后果,以及,他的做法是否有悖于他该承担的职责。
哪怕,仅仅是见一位认识数百年之久的旧识。
他拿起那张照片,将它翻转过来背放在桌子上,现在他只能看到这张照片毫无温度的白色封底了。
“我能问问你们的计划吗?”亚瑟将十指交叉,重新看向格丽塞尔达,问道。
格丽塞尔达低下目光看了一下被亚瑟背过来的那张照片,又看向亚瑟,亚瑟只觉得她的眼神中充满着同情。她说:“我们会与美国中央情报局和苏格兰情报部门合作,琼斯先生会首先到达苏格兰首都爱丁堡,然后在我们的安排下经由水路进入英格兰境内。这种入境方式是最安全的,我们几乎没有失手过。”
格丽塞尔达稍微停顿了半秒,她看着窗外不断涌向前方的红色的人潮,继续说:“这里戒备森严,确实会给我们的行动带来不便……”她又将目光移回来,“但如果先生你无法离开伦敦,我们仍然会安排你与琼斯先生在这里见面……”
她说着又拿起了酒杯,这次她直接将里面剩下的浅红色的酒一饮而尽,她用手背沾了一下嘴唇,然后说:“当然我们会首先保证你们二位的安全,这个你不必担心。”
亚瑟低头沉思着。
要经过美国与苏格兰情报部门的周密安排,还需要HMMLR十分冒险的行动配合,阿尔弗雷德绝不可能只是单纯和他来随意闲聊的。是的,他与自己的会面是美国政府的安排,带着自由国家组织的政治任务。那么他此次的行动也将会置于美国情报部门的监控之下。
“你们能与美国政府合作安排这件事是不是说明,关于我与你们合作的事,中央情报局是知晓的?”亚瑟问。
“没办法……对方向我们提供援助的前提就是我们的信息要对他们单方面透明。”说到这里,格丽塞尔达无奈地摇摇头,她毫不掩饰眼中不满的神色,“不过……据我所知HMMLR的信息在中央情报局也是绝密的,只有极少人组成的一个小组知道。”
亚瑟低着头看着浮在酒的液面上的冰块,体积比刚刚小了一半左右,棱角也更加平滑。
“可以理解。”亚瑟低声说。
毕竟二十年前,他们也是这么要求当时还存在的联合王国政府的,即使是在1943年不列颠岛被登陆以后。他还以为珍珠港的那颗核弹能让美国政府学到点什么。
强大者有资本满口宣扬着虚伪的信条,实际上却在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些信条为自己谋取利益,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也会付出代价。
可是错的不是那些信条,也不是相信和践行它们的人,而是那群伪善而贪婪的政客。他不应该为这件事责难HMMLR。
“我会考虑的。”他说,用食指按住那张照片,他知道背后就是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他将它缓缓推到桌子另一端,格丽塞尔达的面前,没有再看一眼,“以及是否能离开伦敦的事情。”
英格兰王国外交部。在1945年英格兰政府重建之后,它的作用几乎只有考虑如何处理好与大日耳曼国的关系。
所以当外交大臣昆廷·麦加勒尔·霍格告知他下周一有外交出访任务的时候,亚瑟毫不迟疑地在笔记本上写下“3月5日,日耳曼尼亚”的行程安排,并且头也不抬地问:“是去谈《伦敦条约》的修正条款是吧?”
由于英格兰政府和他本人的良好表现,大日耳曼国已大体上同意继续放宽对英的条约限制,允许英格兰自主生产武器装备。虽然是在大日耳曼国的全面“指导”之下。
面前的中年人停顿了一下,然后回答:“这次是去加的夫,柯克兰先生。”
笔尖忽然顿住,亚瑟抬起头看向对方:“威尔士?”
身穿黑色正装的霍格外长坐在扶手椅中,背倚靠着椅背,一只手肘压住办公桌上的文件的一角,另一只手随意地放在大腿上。他眼下的纹路很深,就像是被刻在了圆形的脸上,嘴角的皱纹一直延伸到两侧下颚的最底端。
他向亚瑟点头:“是。”
亚瑟回答:“好,我明白了。”然后将“日耳曼尼亚”的字样划掉,更正为“加的夫”。
然而他仍然满心疑惑。
归功于威尔士的代表们在那场将曾经的联合王国彻底肢解的谈判中坚决的态度,这个在地图上消失了超过七百年的国家幸免于纳粹德国的军事占领,并重新建立了自己的政府,宣布独立。
尽管近二十年来被迫与大日耳曼国保持密切的外交和贸易联系,威尔士终究没有像自己的国家一般被牢牢地锁在大日耳曼国的铁链之下。作为曾经的一家人,亚瑟或许应该为威尔士人感到庆幸,但这也同样意味着,他不得不彻底切断和这位同行数百年的亲人的所有联系。尽管同在一片孤岛上,英格兰的电话线却不能铺展到威尔士,英格兰的邮差也不能越过英威边境线。
英格兰没有独立的外交权,他必须遵循团结协定的一切外交方向。
“大日耳曼国是什么态度呢?”亚瑟问。虽然知道外交部不会没有德国方面的授权就擅自做决定,但这仍然是他不敢含糊的问题。
“这次外交出访本来就是大日耳曼国授意的。”霍格抬起手肘,露出下面的一沓文件,用手指轻轻在上面点了几下,“《威尔士语言法》,德国人对这件事很头疼。”
霍格将这份文件递给亚瑟,亚瑟翻开封面,第一页正中央用大号的威尔士语写着“威尔士语言法提案”的字样。亚瑟一边浏览文件一边听着外交大臣的解释。
“在1945年的合约中,大日耳曼国将从威尔士进口的自然资源的价格压低了至少一半以上,作为威尔士独立于团结协定的条件……”
提案的第一部分是提案的背景,大致的意思是威尔士是一个古老的民族,然而在英格兰人长达数百年的统治之下,威尔士的语言文化遭受了极大的破坏。随着这种统治的结束,威尔士人摒除异族文化、复兴自己的文化是大势所趋。
“……大日耳曼国需要从威尔士大量进口煤炭资源,威尔士正在崛起的右/派民族主义者会对大日耳曼国在威尔士的利益造成威胁……”
“所以需要我们来做中间人,和威尔士沟通,对吗?”亚瑟仍然继续翻阅着提案,问道。
“这确实也关乎我们自己的国家利益,算不上是完全在帮德国人传话。”霍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当然如果这件事我们办得好,德国人也会很满意。”
亚瑟点头,没有说话。
他将提案翻到第二部分,一条条新法步入他的视野。
“威尔士境内所有学校和教育机构不得开设英语课程,所有师生以威尔士语为唯一语言;威尔士境内所有公共场所不得使用英语书写路标、广告牌、指示牌等;威尔士境内所有影视剧、电视节目及广播不得使用英语……”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亚瑟只看到了第三条,便用力地将提案文件合上,扔在桌子上,“无论如何现在英语仍然是国际通用语,是有多愚蠢才会觉得下一代不需要和别的国家接触,觉得自己能和世界隔离开单独过日子?”
“他们才不蠢呢,相反,他们聪明得很。”霍格将这份法案竖着拿起来,末端在桌子上轻轻磕了一下,让纸张齐平,“我是说,那些提出这个法案的人。”
“所以,我们这次去加的夫就是要尽量阻止这个提案通过?”亚瑟双臂抱在胸前,他的怒气仍然没有平息下来,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透着火气。
“朱利安·卡约·埃文斯,威尔士党右/派在他的领导下提交了这份议案。虽然这部分人马在最近几年迅速壮大,但这个议案在威尔士议会和民间的反对声同样很激烈。”霍格将那份文件放在一个大的黑色文件夹中,连同一旁的其他几页文件纸,“他们的总理,也是威尔士党的党魁,桑德斯·刘易斯,这是我们要说服的主要人物。”
他将黑色文件夹合起来,然后站起身,郑重地用双手将它放在亚瑟面前:“这是这次出访的相关资料,先生。”
等等,加的夫?
手指触碰到文件夹外壳的纹路上的一瞬间,亚瑟突然停顿了一下。
然而仅仅是一刹那,之后他便继续动作,将文件夹拿在手里,佯装一切如常,说:“我明白了。”
他装作面无表情地退出外交大臣的办公室,快速地顺着楼梯向下走。
他知道现在他拥有绝佳的借口离开伦敦,甚至是离开英格兰和团结协定。他可以逃离德国侵略者和他们的傀儡的眼线,安心地与阿尔弗雷德见一面。
……可是,美国从来都不可靠,即使没有路德维希的挑拨,他也很难否认这一点。
无论是美国政府,还是阿尔弗雷德本人。
想到这里,他又逐渐放缓脚步。
指尖在楼梯的木制扶手上滑动,随着他的步伐,这触感很光滑。他忽然想起那天傍晚在酒吧的桌子上,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张照片的背面时的质感。
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他觉得自己或许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国家意识体。那么,不如跟随着自己的本心,就这样去吧。
楼梯走到了尽头,出口处的光亮透进大堂。他快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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