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终于想起来给我们起名字了。
托上清阁下那一问,长辈们终于意识到原来孩子的名字是需要家长来取的。
“有喜欢的名字也可以说出来。”叔父是这么说的。
其实没有很喜欢的名字,但也不太想按顺序就叫“八月”。我想了又想,在那些流淌着月辉与暖意的日子里,一直也没能定下来。名字像是一个锚,而我似乎本能地抗拒着被彻底定在某处。
我偶尔也会被允许去扶桑树那边。
十只金乌兄长们依旧精力旺盛,他们是天生的光源与热源,扶桑神木的枝桠因他们的存在而永恒燃烧着金红的辉光。他们喜欢把我当成一个新奇的小玩意儿,这个用翅膀尖轻轻碰碰我冰凉的羽毛,那个试图用真火帮我“烤暖”一点,往往吓得我直往枝叶茂密处钻。
六哥,也就是后来小十口中“脾气最好不会揍他”的那位,他确实是性情最温和的那个。他会小心翼翼地把我托到最高的枝头,让我看汤谷之外浩渺的云海与壮丽的日落。那景色辉煌灿烂,仿佛天地间所有的色彩都凝聚于此,燃烧出最后也是最激烈的华美。
“看,是不是特别漂亮。”六哥的声音带着金乌特有的、明亮的骄傲。
后来连弟弟妹妹们都有了自己的名字,小十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给自己取的名字是“陆压”,我很配合地问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这样就显得我比九哥大了。”他挺着小胸脯,金色的绒毛都透着机灵劲儿。
我挑起一边眉毛看他:“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叫伯瑝算了?”伯瑝是我们长兄的名字。
陆压非常务实地说:“只有六哥脾气最好不会揍我。”
好,很有智慧,充满了生存经验的回答。
小十可能没有挨打,但小十没有挨打不太可能。我猜,大约只有好脾气的六哥成全了他这点小心思。
我就这么晃晃悠悠地长大,在扶桑树灼热的枝桠间,在广寒宫清冷的回廊下,更多的时候,是在太阳星上,待在离叔父不远不近的地方。
我是唯一一只属性不那么纯粹的金乌,家长们小心翼翼地为我试出对我最有利的环境,兄姐们习惯性地把我卷到他们最柔软的绒毛或羽翼下,用各自的方式护着我不被过于极端的太阴或太阳之气所伤。
一切都很好。
父母和叔父的存在就像太阴星和太阳星,高悬天际,亘古不变。永恒地沉默着。这理应是最圆满、最无忧的时光。
但我心里总像有谁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她催着我拼尽全力地向前奔跑,哪怕筋疲力尽也不敢真正停歇。她总是那么绝望又悲伤,就好像她曾经拥有又失去了这一切。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果她是我的恐惧和心魔,那她应该知道,只要父亲还在,叔父还在,就算天地倾覆,星河倒转,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金乌。
……
然后,那一天来了。
我看着他们死去。
太阳从天空中坠下。
一轮又一轮。我熟悉的、嬉笑打闹的、光芒万丈的兄弟们,如同破碎的、燃烧着的星辰,从苍穹之上,带着撕裂天空的轨迹,哀鸣着坠下。金色的血液化为漫天流火,燃烧的羽毛如同悲壮的星雨,他们带着撕裂天空的焦黑轨迹,从至高之处坠落。
我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不解,所有的侥幸,都在那接连爆开的、象征着死亡的金色光轮中被彻底蒸发。
我的速度太慢,只来得及在那毁灭的洪流中,扑向最后那一团惊慌失措、光芒已黯淡到极致的小小火球——我把小十藏在自己属于太阴的银蓝色月辉里。我从未如此感激过自己周身那一直被视为“异类”的、冰冷的银蓝色月辉猛地暴涨,如同最深的夜色,将他连同他微弱的气息紧紧包裹、藏匿起来。
我听到了姐姐歇斯底里的尖叫,太阴星上那和我相似的银蓝色月辉同样暴涨,姐妹们试图用太阴之力化作无形的网,接住下坠的兄弟,却只能徒劳地穿透那毁灭性的光辉,徒留一地冰冷的、无用的清辉。
但至少,在此刻,成了唯一的生机。
从太阴星方向来的几道流光终于赶到,长姐化出人形,左臂死死搂着小九——小九半个身子都没了,滚烫的金乌血不断滴落,把长姐素白的衣袖蚀出一个个焦黑的洞,露出的皮肉一片模糊。可她抱得那么紧,仿佛感觉不到疼。
六哥正朝她坠落。他看见了她被小九的血蚀穿的肌肤,熔金的眼瞳猛地收缩。他忍着剧痛,在空中艰难地调整姿态,将受伤流血的那侧翅膀尽量远离她,另一只尚好的翅膀奋力张开——
长姐毫不犹豫地迎向他。
她接住他了。
六哥沉重的身躯撞进她怀里,撞得她踉跄后退,却抱得更紧。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痛楚却如释重负的喘息,完好的翅膀下意识地拢住她和怀里的小九。长姐脸上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混合着血迹和汗水,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
小九在他们中间微弱地动了动,发出一点安心的呜咽。
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乌光破空而来,带着令星辰都失色的杀意。
“噗嗤。”
很轻的一声。
那道乌光精准地贯穿了交叠的三个身影。
六哥刚刚放松的躯体猛地一僵。长姐脸上的笑意甚至还没来得及褪去,就永远凝固在那里。她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前突然出现的、巨大的空洞,又抬头看向六哥同样被贯穿的身体,和小九彻底黯淡下去的光芒。
那个小十嘴里最高傲最可恶的三哥,他遍体鳞伤,金红的羽毛焦黑卷曲,流淌着熔金般的血液。他没有试图逃离,甚至没有看向我们这试图藏匿的角落。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目光穿透遥远的距离,复杂难辨,或许有一丝不甘,或许有一丝决绝,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属于太阳的、燃烧到极致的高傲。他猛地振翅,不再是翱翔天际,而是如同最后一支离弦的金色箭矢,义无反顾地冲向大地,冲向那个手持神弓、周身煞气冲天的巨大身影——大巫后羿。
高傲的太阳,纵然陨落,也绝不背对敌人。
他选择死在冲锋的路上,用最后的光与热,为仅存的弟妹撕开一线生机。
在极致的恐惧与冰寒中,一个荒谬的念头却清晰地浮现: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场景,在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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