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听

林黛玉回扬州的两个月,脑袋只剩父亲这一个人,父亲病危这一事,所以当她注意到林雪苔的时候,她们已经登船快抵达京城了。

她回到贾府,把在扬州的一幕幕,一情一景,反复咀嚼,她意识到,在失去父亲以后,生活不得不照着过往既定的路线继续下去,甚至会更糟。

这时,她才开始思考关于林雪苔的一切,他的籍贯,他的生母,他的出现。

她可以理解为什么,为什么林雪苔的生母当年会选择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从而离开林府。

但是林黛玉此时还不能想明白,为什么在多年后,正逢她父亲即将逝去,她会带着林雪苔回来。听说她的丈夫虽患有残疾,但两人小日子过的很恩爱。

很长一段时间她站在这个女人的角度反复思索,当没有一个答案能彻底说服的时候,她突然看向自己父亲的位置。

尽管只是一刹那,她也感受到深深的愧疚。

她并不为父亲强行把林雪苔要回林家而愧疚,如果这是真实存在的。她愧疚的是,她把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同父异母弟弟,带进了自己外祖母的国公府,一个连她自己都勉强支撑的境地。

她问林雪苔,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如说是她在问自己,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因为她是一个人的时候,她孤高多愁,敏感悲观也罢,她只追求她深刻认同的自然之理,她只需对自己负责。

然当林雪苔乍然出现,而她又以一个长姐的身份和他共同寄居在外祖家,她不由自主地立即进入这个角色,开始为他的前途命运惴惴不安。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这件事或可与薛宝钗交流一二,旋即为自己的玩笑荒唐,他们兄妹有房有地有产业,而她和林雪苔,却一无所有。

与其说她在问林雪苔和自己今后的打算,不如说,她想从这个兄弟嘴里,听一听,一个或真或假,一个可以窥见希望的未来,不论是她的,还是他自己的。

“没什么打算”,林雪苔回过神,手掌蜷缩上右腿膝盖,闷声说。

林黛玉也不意外,道:“这也是应该的,多少及冠男子尚且答不出,何苦为难你呢。”

她微微侧首,对身后嬷嬷道:“几位妈妈,我这兄弟初来乍到,我做长姐的有话教训,他面子薄,劳你等先去喝茶。”

几位嬷嬷略微迟疑,而后福身退出明间。

林黛玉问紫娟要来手炉捧着,见她们走出外厅,大门并未拉上。

屋内只剩紫娟和雪雁两个丫头。

林雪苔抬头,疑惑地看向她。

林黛玉笑笑,“是不是想,怎么和先生讲的不一样?”

林雪苔只点点头,按那先生的道理,他这个应答的方式就很无礼。

他这时候更多的疑惑在,难道大家族活动,不是非照着规定执行的吗?他这时还不知道在贾母的准允下,贾宝玉和林黛玉都住在贾母房里。

一个只跟着书本的家伙,被指着道:这一题一定会考。考场面对真题时,他才发现,试题原来还有弹性的。

先生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使作为兄妹、姐弟,二者间公开、频繁的单独接触会被视为不庄重,不合礼数。

他们只能在有长辈在场的上房或厅堂内,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有限、合乎礼节的交流。

年节庆典,大型家宴上,他们只能远远看上一眼,走动间,短暂、公开地交谈一两句。

林雪苔学到这里,对此不甚在意,虽厌烦那群高高在上的人制定这等繁文缛节,害的兄弟姐妹之间连个话都不敢随便说,但他同样不喜欢林家,所以和林黛玉说不上话,并不在他的烦忧之内。

他心内震撼了一次就恢复如常了,就算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也不在意。

他低着头,深秋太阳光线浅,房间里没有点灯,凉凉的白光被林黛玉挡住,她或许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不太看他,因此敏感的特性没有发挥出来,否则见他这个样子,是绝不想再说下去的。他想。

“我想,父亲仙去前,做的打算定不是教你和我一起投奔外祖家”,这时提起父亲,林黛玉眼圈忍不住发红,“然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

“嗯。”

两人一时无话,门外南北向冷风灌了进来,他感觉有些冷,想起身到卧房端熏炉过来。林黛玉这时开口了。

“我不好耽搁,接下来这番话,恐怕只能跟你说这一遍。你明白也好,一时不明白也罢,要想在这府里不被人害了去,都要牢牢记着。”

林雪苔刚要起身的架势,听到她说这话,不解地转头向她,“姐姐……你为什么这样说?”

他的眼神不解归不解,还有一种傲慢的试探,因为眼下有黑,丹凤眼看起来甚至有些狠。

林黛玉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皱眉道:“你先耐心听着罢。”

林雪苔坐回去,默默听她把这座府邸和他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父亲生前任巡盐御史一职,按本朝惯例,官员去官,财产多半追偿补足亏空……因此,你我可谓一穷二白。”

林黛玉说这句话,林雪苔脸色比较古怪,最后还是绷不住一个浅笑,“姐姐,你生于脂米豪梁之家,可能不太明白,一穷二白可不是现在你我这个样子。”

林黛玉本来还挺感伤,被他这样一打岔,只觉得脸上忽遭烛火燎了一下。

她烟眉流横,瞪了林雪苔一眼。

“听着罢!”

“嗯”,林雪苔点点头。

林黛玉继续道:“你我并非一母所生,来到这外祖府上,也指望不了——府里一干人,他们会真心把你当探花郎的儿子对待。多则一年,少则半年,甚至几个月,你每月的例银,吃穿,手里头的下人,都会变。这府里人太多,少爷们太多,就连我,也全仰仗外祖母的疼爱……”

林雪苔听在心里,却不屑一顾,他虽然还不确定贾府上下会对他有什么样的变化,但觉得林黛玉对所谓“全仰仗”三字的悲绝,是小题大做。

你是大小姐,你锦衣玉食,你秋天就能穿带上绒毛的靓丽衣裙,你一辈子不愁吃穿,不用担心夏涝干旱,地里结不出稻米,不用愁催税的恶吏找上家门,推搡瘸腿的父亲,所以,你到底在悲痛什么啊?

他坐在所谓官帽椅中,整个背向前佝偻,两手扒拉住扶手,下巴也垂向胸前。

很不礼貌,像个绝望地,制造动静寻求关注的臭小子。

“那我该怎么办?”他问林黛玉。

要我奋发图强,挑灯夜读,发挥作为庶弟的功效,给你的大小姐生活添砖加瓦?锦上添花?

他如此怨愤地想着。

就在贾宝玉因秦鲸卿病逝,变的痴痴呆呆的日子里,贾府开始大规模动工建造贵妃的省亲别墅。

贾政不喜欢干这些俗物,但也忙,忙里抽闲,问贾宝玉的功课,竟然没打骂他,只让他从今往后带着姑丈的儿子去上学。

贾宝玉对林雪苔的印象是极好的,一则是黛玉之弟,二则生的美,三则是他没见过的那类脾性人物。

“江南有什么好玩的?”贾宝玉背着手和他并排走,林雪苔这时比他还矮点,他低过头去说,“听你姐姐所言,你自幼长在水乡的街坊之间,想必有不少好玩的事儿。”

“没什么。”

贾宝玉吃了一鼻子灰,也不气馁,反倒觉得他很有个性,不愧是黛玉之弟。

正要想个法儿再搭话,巷道那头有个同学叫他,他一看,是平时和秦鲸卿也交好的,顿时有无数话要说,转头跟林雪苔嘱咐几句,迎了上去。

贾府义学距府里有一里地,林雪苔和贾宝玉坐车来的,这对他来说又是一件陌生的事儿。

从前他和父亲把米押到铺子,需得再穿三条街去塾师家上课。

一路上招朋引伴,往往一群人嬉笑狂奔,打闹到书塾外,都立马停下来,安安静静整理仪容再进大门,衣衫不整的,面容不恭肃的,老塾师就给每人一竹板子。

门口上,林雪苔问小厮要自己的书包,贾宝玉的扫红提醒道:“林少爷可带他进堂添置好书具不迟,小的一干也进去的,在后院等两位少爷下学。”

“嗯,知道了”,他理会了扫红,还是把包要来挂在身上。

他跨进院子,一边走一边往四周扫了一圈,坐北的三开间敞厅是讲学堂,堂内题匾“绍业维勤”四个大字,底下三五个学生歪歪坐在座位上。

他走进去,捡了张西壁底下的方凳坐了。

过了会儿陆陆续续学生都进来,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多,塾师还未到。

堂内两角的炉火没有人生,学堂里还是冷的。林雪苔在位置上呆坐,扣住十指在桌上张开又合拢,不知道在想什么事儿还是在发呆。

他吐出一口热气,身边突然有人问他:“这位兄弟,你是新来的?”

“嗯”,他抬头瞥了对方一眼,就没想再理。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让我瞧瞧,这新来的小哥是哪家的嘿?”

这个声腔太过轻佻,林雪苔心里腾的一下窝起火,连人看也不看,抓起桌上的包,起身离开了位置。

这人见他竟然这样不给面子,从桌前快步拦了过去,伸手把他挡住,林雪苔站在原地没有动。

“不过是要认识一下,你怎么舍得连名儿都不报一个?”这人笑嘻嘻地向四周一众炫耀,好像自己干了个多么了不起的事儿,“难不成又是你宝二爷的人?”

又凑近低低地说:“我可见着了,你小子和宝玉一起从车里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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