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人就是几个月前在学堂闹事的金荣,因他挑起屁不屁股的事儿,学堂里大闹一片,后来又当众给秦钟磕头赔罪,很有一段时间抬不起头。
不过适应后就恢复如初了,还因为和秦钟贾宝玉打过架,反而在学生里更加神气,总要挑眉弄眼,欺负那些怕事儿的小学生。
周围响起阵阵讥笑,都转过来看好戏。
那会儿学堂里的学生,多数都注意到西壁底下坐了个新来的,有人看到他和贾宝玉乘的一辆车,遂在背后指点猜测。
义学里的学生是贾氏本族子弟和姻亲子弟,贾氏嫡系子孙只有那么几个,旁宗大多住在宁荣一条街上,街里街坊,彼此认个脸,于是本宗的就猜新学生大概是又哪个投亲靠友的姻亲。
金荣也是靠姻亲关系进学的,听到议论,就感觉在贾氏子弟面前抬不起头,急要证明什么似的,抢在别的要搭话的前头,把这外戚之子拦了去。
林雪苔不发一言,金荣于是说出秦钟和贾宝玉的那点事,想要羞辱刺激他,逼他漏怯,愤怒,这时候就显的他自己很神了,可林雪苔依旧不为所动,仿佛被定在地上,一双眼睛直朝前面瞪,也没看人,鼻孔里出气,沉着脸。
金荣把话说的越来越难听,却仍不见他恼火或是委婉求饶,时间拖久了未免又显的他无能,就想先算了,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
他先往四下一探,边上的人都把他俩瞧着,进门的学生也凑过来,越围越多,有人督促,有人嘲讽,有人从中暗助他,他忽然感到这一时下不来台,甚至觉得就此算了,从此以后在学堂再抬不起头。
他抓住林雪苔的领子推搡了两把,叫道:“说啊!你和你宝爷爷干什么勾当来的?是不是你的名字只有你宝爷爷能知道?”
林雪苔比他小三四岁,还没怎么发育,被他推的后退了两三步。
他提着书包虚拱了拱手,“姓倪,名叶。”
金荣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他憋着股劲儿,没想到真的动起手来,是和其他小学生差不多的。
一刹那听到他回话了,也不管说的是什么,反正是个名字,身上顿时先松下一口气,暗喜自己已经获得了这场仗的胜利,又攥了攥手,再要乘胜追击。
“他说他是你爷呢”,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众学生哄堂大笑,又因为金荣母亲是金寡妇,就更好笑了。
南北两地在称谓上有很大不同,江南地区父亲称爹,祖父称爷,京城这一带,父亲称爹,又称作爷。
金荣最恨别人拿出他爹,一张脸登时红涨透了,双眼圆瞪,仿佛老虎第一次要吃人,要下手又不敢下手。
林雪苔向后缩了缩身子,他两手立马往他胸前衣服面抓,林雪苔没有退让,被金荣一把揪住领口,另一边拳头就要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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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把林雪苔急急忙忙带回荣府的时候,贾母房里一众人早饭还没吃完。
把林雪苔带进外书房,叫了小厮来守着,看着嬷嬷们拿水拿冰给他做紧急处理,贾宝玉恨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让他安心等太医,自己就要上贾母处告状。
林雪苔喊住他说算了,贾宝玉哪里肯依,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气冲冲地冲在姊妹们面前。
这个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子,追溯到几个月前,从秦鲸卿到林雪苔,满打满算地把金荣控诉一通。
结果是贾母让带话给贾珍,把这个学生送到别处读书去,又给林雪苔赏了好些玩意儿,请了几回太医来看脸上的伤。
林雪苔的右脸肿起来,被带到贾母面前过看,其她女眷都回避了进去,只有林黛玉在外面,起初还正常跟他说话,没一会儿就转过身。
林雪苔在这位老太太面前十分乖觉,嘴里对林黛玉客套着“长姐莫伤怀”“不碍事”“不疼”,全程低眉敛目,只在进门时看过林黛玉一眼。
这时她背对他,他知道她在擦眼泪,但对于她的关心和心疼,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
相比起来,他更关注淤伤在脸上挂了**天,慢慢消退的这个过程,太医诊治时说如果手再偏一点,鼻梁可能要断。
那真是非常庆幸了,他倒不是在意这张脸,只是本朝选官“身言书判”的标准极为苛刻,其中“身”是一个硬性门槛。
比如三科落选的举人,经吏部面试,也可以按脸型和身形分级授职。
而脸上有疤痕和残疾的人,学的再好在科举上也举步维艰。
这时的林雪苔,抛却林府林黛玉,贾府寄居子等等,是期望走科举的路子。
在不得不面对寄居京城的事实后,他反复对比,终于找到一个对他来说,十分的好处:读书不用花家里的钱,教育资源也更好。
然而在义学读了几天,他发现所谓“教育资源更好”的认知很可笑,而中举简直是个天方夜谭。
学里只有一个正式授课的老秀才,是走裙带关系领补贴的,不过听他的课,对林雪苔来说,还是言之有物,通俗易懂。
他起初还担心自己跟不上。
然而这个老儒生总是旷课,不是上午有事,就是下午有事,更兼去年死了孙子,不时长吁短叹,一节课讲不了几句。
他旷课的时候,学生们在底下八卦唱曲,打闹走笑,还有瞄准时间,取出叶子戏来赌牌。
贾宝玉算其中安生的,有时听两回曲儿,喝两回茶,也有附和他的子弟,两人或三人聚在一处谈玄,或讲人生无常事诸语。
读书的光阴最能冲淡人的戾气,就算气极想要对谁撕咬一阵儿,首当其中也是书里的孔夫子孟夫子。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林雪苔来说,林黛玉所代表的林家,都只存在于上下学路上,贾宝玉同他的交谈里。
“前次贵妃省亲,你姐姐可替我作了首绝妙的诗——盛世无饥绥,何须耕织忙。你知道,事后我才想到,贵妃到府,其它倒还罢了,独这首诗,是万万不可少的。”
他低头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贾宝玉的赞美之词未免夸大。
“你姐姐住进‘有凤来仪’,现下叫做潇湘馆了,外面一径的湘妃竹,倒真合了你姐姐的意。”
按道理说,贾宝玉在林雪苔面前提他的长姐是非常冒犯失礼的事,但两人都浑不在意。
贾宝玉是因林雪苔就住他家府上,而且天真的爱屋及乌,不把他当外人,而林雪苔则简单的多,他只是不在乎这个长姐而已。
如果此时换作他的一母妹妹糖姑,谁敢这样对她评头论足,他不管是打是骂,都会让他把说出去的话咽回去。
突然之间,林雪苔站在原地,似有所感。
“怎么不走了?”贾宝玉回过头,两个人正出府骑马去。
“没什么”,林雪苔顿了一会儿,跟上说,“只听说南方气候适产斑竹,没想到北方也能种的活。”
贾宝玉满不在乎地笑道:“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那群人办不到的。就是这个时节,你想看大雁南飞,他们也能给你赶过去,你信不信?”
时值仲春,气候渐渐回暖,正是大雁北归的季节。
林雪苔翻上马,一个青壮的仆人把缰绳递到他手里,然后打起了哈欠。
他很是不喜欢刚刚贾宝玉的那番言论,骑在马上问这个青壮:“这个天气,你不用回家种麦子?”
“种麦子?”这个人向前看一眼贾宝玉,似是有意讨好,“府上待小的一家恩情甚厚,哪里还需要小的自己种粮食养活人口,小的……”
“好了,我们走吧”,贾宝玉无所谓地说。
林雪苔两腿朝马肚上一夹,马直往前冲,贾宝玉也驾马跑了过来,他已经把马勒住减下速度。
“怎么不跑了?”
“前面就是街市,等过了这地儿再跑。”
贾宝玉笑道:“你倒是和你姐姐一样的心善,她前个儿还找人搭燕子窝呢。”
“新房梁哪来的燕子?”
“想是一开春就找来了,比林妹妹还先入住呢。”
贾宝玉一时嘴快,在她亲兄弟面前叫出林妹妹这个称谓,实在冒犯,不过以前也是有的,两人不以为意,继续骑马,朝着声喧的街市去。
那时,在林雪苔压根儿不在意的地方,贾宝玉已经和林黛玉论过姑舅两姨的亲疏,一起读过闺中禁忌的《莺莺传》,他们彼此知意,各能明白彼此的难处,往往一个吃味,另一个来哄。
而林雪苔什么也不知道。
他在贾府学堂里像个怪胎,抓紧了一切时间背书,抓紧了一切机会,期待将来能够离开贾府,离开林家。
他不是个学习习惯很好的学生,也不懂得许多学习的方法和技巧,只知道一个从古至今,所有科考子弟必做的事儿,背书。
也不是摇头晃脑地大声念读,他往往桌前摊开四书中一本,默默看一会儿,合上目光,嘴中念叨两句,如此反复。
学堂里会打搅他的很多,因为他像一个异类嘛,不玩不闹,竟然还敢背书。
只不过自从他刚来就走了金荣,别人也不敢怎么着他,只在他背书的时候,跑过来说句话,或者在他跟前儿玩闹嬉笑。
因为之前贾政对贾代儒这边传了话,让把《诗经》先不讲,教学生们先背会四书,所以这半年只讲四书,又挑篇幅最短的《大学》讲。
他花了两个月背熟《大学》,等塾师讲到他背好的部分,理解要义,确实更容易明白。
于是问老秀才下一本讲什么,老秀说是《中庸》,又讲授课顺序,其后《论语》、《孟子》。
不过会穿插讲一些《诗》,因为最近讲这些大学之道,听课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林雪苔就又紧接着背《中庸》一本。
在他第一遍还没背完的时候,贾宝玉和府上琏二奶奶中了邪,自来贾府后他四平八稳的生活,终于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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