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开始,贾府家祭前后忙了两个时辰,又兼今年刚去了贾敬,家人恭肃地站做乌泱泱的一片,格外落寞。
结束后贾母因受了凉,先领着林黛玉回荣府,其他人一直等到灰堆冒尽最后一点儿细烟才走。
林黛玉把老太太送回上房,贾母让她也赶紧回去歇着,林黛玉在祠堂跟姊妹们从头站到尾,到这时候腿脚涨的跟积了水一样,就没多留,紫娟一路扶回园里去了。
雪雁和王嬷嬷日常守家,林黛玉回来觉得口渴,要水喝不要茶,雪雁就送进来。
“晌午二少爷让你拿什么回来,值得高兴的那样”,林黛玉坐在椅子上歇乏,懒洋洋地问。
雪雁笑嘻嘻的,“姑娘自个儿看吧。”
林黛玉也笑了,骂她:“你这憨丫头,又跟我闹呢。”
雪雁笑的跳开了,紫娟找好换洗的衣裳,出来叫她去洗浴,她倦的两眼皮上下阖,脑子里又在猜林雪苔给她送什么东西来,要困不能困,实际很难受。
等再睁眼,她已经坐到了梳妆镜前,镜子里又是一副刚醒的样子,眼睛有些亮,紫娟在身后擦头发。
“先不擦了,把放东西的那盒拿来。”
“哪个?”
“装二少爷拿的小玩意儿那个。”
紫娟放下皮毛巾子,穿过小厅堂到书房给她取东西,回来见她自己拿着巾子在擦鬓边的头发。
她把盒子放到梳妆桌上,黛玉把手上东西递给她,两眼含笑,“有劳姐姐了。”
不知是谢拿盒子,还是谢擦头发。
紫娟觉得她这时候活泼的不得了,又开始担心她晚上会睡不着,不过只打趣了一下,也没多说。
她换了一条干毛巾,朝林黛玉发顶轻轻盖上,这一盖,好像隔绝了外面一切的虫鸣和竹叶婆娑。
林黛玉就在膝上掀开方形盒盖,里面每一个都装的是泥塑娃娃。
不过这并不是平常人家长辈送孩子的整套手捏戏文的细货,这些娃娃并不成套,由一个个单独收集,大多是外面市上的粗泥手艺品,小小的,也不占地儿。
林黛玉对林雪苔有脾气,就找茬嫌这些东西是稚子玩的,一直放在书房架格里。
她把盒子放到桌上,就着火烛光影一个个看过去,又挑出小蚕猫和小花囡拿在桌上摆了摆,然后悉心收回各自的木格中,把盖子盖上,对紫娟说:“不是这个,换装大的那个来。”
紫娟有些好笑,过去给她换大的那个楠木盒子。
照例是整整齐齐九个宫格,但要浅些,因此长一点儿的,或是不规则的物件儿,可以越到别的格子里去。
最大的就是一把湘妃竹折扇,南京产的,有名的宁派折扇,士子们科考必购物件儿,既用着标榜自身,又好像拿着心安,必是能榜上有名了。
去年林雪苔两试前就拿了这么一把,她当时还笑他要蟾宫折桂去了。
等到今年入暑,他叫人拿进来的东西里就有这一件儿,不过跟他那个不一样,他那把是樱桃木的。
她细瞧了瞧,扇骨扇面和题的画都出自一家,纸面也不是新年的,她就猜,可能他当时就买了两把,今年忽然把这个湘妃竹的送进来给她。
于是这扇子就收起来了,一连画上空出的题诗部分,她也没想着题。
还有一些琉璃制品,像是小梳子,她觉得自己已经大了,不适合再用这些小女孩的玩意儿,但收着总是好看的,可气的是有一个紫茄色玻璃小喇叭,她认为林雪苔在刺她平日里爱说话。
于是这些东西都被放在书房,她偶尔想起来会打开来看看,或是林雪苔又送什么新鲜物件儿,她看过之后拿盒子盛敛。
竟也没有新来的,她正想叫雪雁,忽又觉得难不着她,拉了拉紫娟的手,“陪我到书房去。”
紫娟看她想事儿想的起劲儿,不想扰了她的兴致,可头发摸着还有湿气,外面又凉。
于是又转身去取了块干绒毛巾盖在她头上,“只怕你呀,又要待上好一会儿。把这个裹好,到那边可不许取下来,我就依了你。”
黛玉瞟了眼镜子,自己直跟个书里的野人似的。
她转过身佯装捶打她,紫娟接住她的手,笑开了:“就问你,依还是不依?”
黛玉也感觉好笑,说:“自然依姐姐的。”
林黛玉和林雪苔的关系,一开始很难像现在这样。
刚来贾府的时候,他们一个积极地学做长姐,一个努力地逃避敌视对方。
林黛玉并不是个迟钝的人,相反她十分敏锐,从一开始她就发现林雪苔不喜欢和她相处,甚至单纯不想看见她。
她并不喜欢自我感动,也不期望去感动别人,因此刚进府那回告诫林雪苔一番,见他逐渐适应府里的生活后,她也慢慢淡下来。
林雪苔没有什么奇怪或不适的,照常学习吃饭,从贾宝玉那儿听来,他开朗了不少,在学堂交了朋友,和贾宝玉也玩的来。
这时候她才放下心。
但就和她从来担心的一样,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在贾府里,林雪苔天然地弱小无依,不可避免地会成为府里内部风波倾轧下,用来顶罪和牺牲的最好角色。
就在王子腾夫人过生日,邀请贾府人去做客,贾宝玉前一天下学路上跟林雪苔说:“二奶奶带我和姊妹们同去。只可惜林妹妹这几天不舒坦去不了,明儿你进去瞧瞧她去,陪她说说话,解一解闷儿多好。”
林雪苔瞟了贾宝玉一眼,那是一个怀疑又无语,又暗含嫌弃的眼神。
他认为,贾宝玉在人情事上总像是很迟钝,大概因他是府里极受宠的孩子吧,他自信又满足,除了自己,用自个儿的方式体贴各个女儿们,他代入不了旁的人。
比方说这个现象:贾探春给他做鞋子,不给贾环做,贾宝玉只会看到这个现象,顺便吐槽贾环向赵姨娘告状,他不会多想,作为同胞姊弟的贾探春和贾环,他们两个的关系好不好?
他就也没有想到,林雪苔实际上对林黛玉漠不关心。
相反林黛玉和贾宝玉换一换,林黛玉就会注意到这许多,她是个自信的人,但在贾府里,她过的非常敏感。
林雪苔第二天还真送了信儿进去,要见见林黛玉。
林黛玉正因贾宝玉出了门,没个人可以说话,闷闷的,遣了几次人去听消息,结果带回信说,林雪苔要和她见面。
她疑惑起来,心里还有些讶异。
当下的时节,她和林雪苔只在逢年过节才正式的说一说话,平时一两个月见不了一面。
她上来贾母处,老太太今天没什么精神,和她们俩待了会儿就进去歇觉了。
林雪苔还是照常摆着一张脸,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整个人就看起来来势汹汹,像故意不给人好脸色。
林黛玉知道他就是这样,没有在意。两个人在厅堂里,东西相对而坐,她问:“近来进学堂里还好?”
林雪苔应答道:“还好。”
“那几个墨锭用着可习惯?”
“已经习惯了。”
林雪苔握笔的力道太大,从小他母亲握着手都改不过来,这么多年养成习惯,作业面儿一直不好看,大概是林栖跟雪雁说的,上回拿了极轻软的墨锭。
“我用着也好,飞白与枯笔处,见石料光泽变化,颇有意趣。”
“长姐说的是”,林雪苔回答地很敷衍。
两人一时没有话说。
平时林黛玉和贾宝玉在一处,总是贾宝玉东拉西扯地谈天说地,她不用担心没话讲。平时和林雪苔不见倒罢,见了一时也没有许多话头和他说。
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林雪苔靠进椅子里,手搭着扣弄扶手,想说什么又不开口的样子,林黛玉看在眼里,便道:“方才听你应答外祖母的话,倒变温和了许多。”
林雪苔似乎没想到她会说一个带有评价性质的话,而且对象还是他。
他愣了愣,才解释道:“以前不习惯。”
林黛玉转颜,笑盈盈地促狭他,“以前不习惯把脸面放软了说话?”
其实有过寄人篱下,特别是住亲戚家经历的人,大都有这样一个习惯:就是下意识地注意亲戚们的脸色。
林雪苔看了她一眼,他之所以听了贾宝玉的话进来,大概是因为半年前,林黛玉不惜违背礼数,到前院来找他那次。
听了她的话之后,包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十分不理解,她在贾府里过着贵族千金的生活,为什么还特别痛苦难过。
当时他觉得林黛玉无病呻吟,矫情。
林雪苔看了一屋子婆子们,说:“之前我不习惯在他们面前说话。”
他伸手端茶来抿,借着茶碗盖住脸。
他无意把亲小妹和她比对,又在那刹那福灵心至——林黛玉是那么……可怜。
他以前不是不知道林黛玉十分关注他,只是觉得无所谓,或者不在意,不在意她做什么,因为不想跟她产生任何情感上的联系。
林雪苔放下茶碗,看向林黛玉不解的眼神,慢慢说道:“姐姐知道,从前我是住在街市上的,家里只有五口人吃饭,邻里们也差不多是这样。所以刚到这府上,我不习惯在这多人面前说话。”
林黛玉听着他说话,她没有闪避他躲闪地看向自己的目光,笑笑问道:“那现在可习惯了?”
“嗯,习惯了。”
以前的生活环境单纯,林雪苔是个有话就说的直肠子,就算是听到有关他母亲的谣言,他一开始觉得没什么。
后来长大一点听多了,才跑去问他娘,他娘迟疑了一下,就说,等他能识字看账本就告诉他。
他一下就信服了,还很高兴,因为谈到看账本。
林雪苔准备告辞了,进入夏天白天变长,坐久了两腿想要拉伸。他站起来,也没什么话要讲,林黛玉也没有什么想嘱咐的。
对了,他又看她,像个穿着厚重冬衣的小孩子看过来。
他刚刚想说:所以刚到这府上,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因为他不理解这么多人站在旁边,贾老太太、贾宝玉等等却可以旁若无人地说着私心话,或唠家常,这种感觉,就好像旁边的下人丫鬟不是人。
所以,我并非故意不理解你,我不理解的是你所在的这一层次的全部人。
我不想和你有情感上的联系,因为我想一直对你怨怼,这样我就不会忘记,我来自哪里……
林妹妹早期小玩手办的珍贵图像…[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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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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