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几日,紫鹃总觉得心头惴惴,像是悬着什么。这日午后,她正坐在廊下做针线,忽见几个小丫头聚在假山后窃窃私语,隐约听得“金钏”、“二爷”、“太太发了好大的火”等字眼,心里便是一沉。
她放下针线,悄悄走近些,只听一个小丫头低声道:“……就在太太屋里,二爷拉着金钏说些悄悄话,偏生让太太撞见了。你瞧金钏平日多体面一个人,说撵就撵了……”
另一个接话:“可不是,连件衣裳都没让收拾,直接就送出府去了,我听说她娘哭得晕过去两回……”
紫鹃听着,手中帕子不觉攥得死紧。她与金钏虽不算深交,可同为家生子,难免物伤其类。想着金钏素日也是个伶俐人,转眼就落得这般下场,只觉心头一阵发凉。
回到屋里,见黛玉正倚在窗下看书,夕阳余晖洒在她纤细的身影上,显得格外单薄。紫鹃强打起精神,上前添了茶,却听黛玉轻声道:“你今日怎么了?神色这般恍惚。”
紫鹃忙笑道:“没什么,许是昨夜没睡好。”
黛玉放下书,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可是听见什么闲话了?”
“没有的事。”紫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着黛玉近来好不容易养得红润些的脸颊,心中百转千回。
曾几何时,她总想着姑娘身子孱弱,又孤身寄居贾府,难免多愁善感,唯有宝二爷能逗姑娘展颜,便盼着宝二爷与姑娘亲厚。可这些时日以来,紫鹃冷眼瞧着,宝二爷行事愈发没了分寸,今日几句玩笑话,就连累得金钏被撵。
如今姑娘的身子好不容易调养得见了起色,心境也渐渐开阔,若是以后因宝玉的莽撞受了牵连,岂不是……
想到此处,紫鹃咬了咬唇,忽然下了决心,低声道:“姑娘,我听说……金钏被撵出去了。”
黛玉微微一怔:“为何?”
紫鹃凑近些,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忧虑:“说是宝二爷在太太屋里与她说了几句玩笑话,让太太撞见了。”
她顿了顿,见黛玉神色不变,又轻声道:“姑娘,不是奴婢多嘴。二爷虽是好意,可这府里人多口杂,姑娘如今身子刚好些,何不静心养着,少些往来?”
她说得含蓄,黛玉却已明白其中深意,窗外竹影摇曳,映得她脸色明明暗暗。良久,她轻声道:“我知你是为我担心。”
黛玉的目光落在窗外,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宝玉行事,向来只凭一时意气,从不想想后果。他待人是真心的,可这真心……”
她微微摇头:“有时反倒成了伤人的利刃。”
黛玉转过身,看向紫鹃,眼中透着几分怜悯:“至于金钏,也是个糊涂的。在太太跟前当差,原该比别处更谨慎些才是。即便二爷主动招惹,她也该知道避嫌。”
紫鹃低声道:“可她毕竟是个丫鬟,二爷要亲近,她又能如何?”
“这便是最难处。”黛玉轻轻一叹,“主子可以任性,下人却要承担后果。”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紫檀木匣,取出一对素银镯子:“如今说这些都晚了。你去包十两银子,连同这对镯子,送到金钏家里。"
紫鹃一怔:“姑娘,这……”
黛玉将镯子放在她手中:“她这一出去,家里必定艰难。你悄悄地送去,就说是……她平日伺候得好,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紫鹃接过镯子,仍有些犹豫:“姑娘,如今这当口,咱们是不是该避嫌……”
黛玉轻轻摇头:“她如今遭了难,我们若都躲着,岂不是更寒了她的心?你见了她,就说既然已经离了这是非地,未必不是福分。让她往后谨慎度日,好好照顾自己。”
“姑娘放心,”紫鹃将东西仔细收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紫鹃揣着黛玉给的东西,悄悄从后角门出了贾府。金钏家就在荣宁街后的一条巷子里,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才到院门外,就听见里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紫鹃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只见金钏独自坐在院里,头发散乱,眼睛肿得桃儿似的。
“金钏姐姐。”紫鹃轻声唤道。
金钏猛地抬头,见是紫鹃,慌忙用袖子擦了把脸,强扯出个笑:“你怎么来了?快,快屋里坐。”
院里冷冷清清的,晾衣绳上只挂着两件半旧的衣裳,在风里孤零零地飘着。紫鹃心里一酸,拉着金钏坐下:“别忙活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包着东西的手帕,轻轻放在金钏膝上:“这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心意。”
金钏打开手帕,看见里面是一对银镯子和十两银子,忽然捂住脸,肩头剧烈耸动起来:“往日那些与我吃酒说笑的,如今躲得远远的。反倒是素无来往的林姑娘……”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紫鹃轻轻拍着她的背:“姑娘深知这府里人情冷暖。正因如此,她才要我来这一趟。”
金钏又要落泪,强自忍住:“你回去定要替我磕个头。就说金钏这辈子记着姑娘的恩情,来世做牛做马……”
“快别这么说。”紫鹃握住她冰凉的手,“姑娘最不爱听这些。她只盼你想开些,好好过日子。”
正说着,里屋传来金钏母亲的咳嗽声,金钏慌忙起身:“娘病着,我得去煎药了。”
紫鹃起身告辞,从金钏家出来,心头沉甸甸的。回到潇湘馆时,见黛玉正临窗写字,忙收敛了神色,轻步上前。
“姑娘。”她低声唤道。
黛玉放下笔,见她眼圈微红,便知情形不好:“如何?”
紫鹃叹了口气:“金钏家里着实凄凉。她父亲早逝,只有一个多病的娘,如今又添了她这个被撵出来的女儿,奴婢去时,她正坐在院里发呆,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幸好玉钏还在府里,也算有个照应……”
黛玉默然片刻,指尖轻轻划过宣纸:“她可说了什么?”
“她说在府里时,人人都夸她伶俐体面,可一出事,往日那些与她交好的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姑娘,素日里并无深交,却在她落难时伸出援手……”
黛玉沉默良久,轻声道:“这深宅大院里,今日是她,明日又不知是谁了。”
此后几日,园中风平浪静。偶尔听小丫头们议论,说金钏母亲的病渐渐好了,还去求了王夫人,要给金钏在外面说门亲事。黛玉和紫鹃听了,皆以为这事总算过去了,金钏既得了自由身,或许真能有个新的开始。
谁知这天清晨,紫鹃从厨房回来,脸色煞白,连声音都在发抖:“姑娘,金钏她……投井了……”
黛玉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在地上,碎瓷四溅。她怔怔地望着紫鹃,仿佛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就在东南角那口废井。”紫鹃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听说……听说昨儿二爷不知从哪儿知道金钏定了亲,特意去看她……”
黛玉只觉一股寒意直冲心口,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紫鹃哽咽道:“具体的谁也不清楚,只听街坊说,二爷在她家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走时脸色很不好看。谁知他前脚刚走,后脚金钏就……”
黛玉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晨光透过竹帘,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金钏昔日伶俐的模样,想起那日紫鹃回来说她整个人都瘦脱了形,想起宝玉素日里待女儿家的温柔体贴,想起他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可偏偏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在不经意间将金钏推向了绝路。
这一整日,黛玉都坐在窗边,神思不属。
黄昏时分,宝玉照常来寻黛玉。他手里拿着一枝新开的桃花,笑吟吟地走进来:“林妹妹,你看这桃花可还入眼?我特意挑的最明媚的一枝……”
黛玉神色恹恹,坐在窗边望着外头的竹影出神,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宝玉察觉气氛不对,上前两步问道:“妹妹可是身子不适?”
紫鹃见状,忙上前接过那枝桃花,笑着打圆场:“二爷来得不巧,我们姑娘昨夜贪看诗书,睡得迟了,今儿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呢。”
宝玉这才松了口气,温言道:“妹妹总要爱惜身子才是。那些书什么时候不能看?若是熬坏了身子,反倒不美。”
他见黛玉仍不言语,只怔怔地望着窗外,又柔声道:“我知道妹妹心思重,可也要懂得排解。少思少忧,方能长寿。你这样总把心事闷在心里,我看着……”
“多谢二哥哥关心。”黛玉忽然打断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
这几个字说得客气又疏离,让宝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黛玉站起身,对紫鹃轻声道:“我有些乏了。”
紫鹃会意,忙对宝玉道:“二爷,让姑娘歇着罢。”
宝玉只得点头,待他的脚步声远去,紫鹃轻轻将桃花插进瓶里,叹道:“二爷怕是还不知道金钏的事……”
“他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分别?”黛玉淡淡道,“即便知道了,也不过是掉几滴眼泪,说几句伤心话,可金钏……再也回不来了。”
黛玉伸手轻轻触碰瓶中的桃花,粉嫩的花瓣在她指尖微微颤动,仿佛还能感受到枝头的生机。
“不知金钏投井前,可曾想起这世间还有春色?”
紫鹃见黛玉神色郁郁,眼中似有水光浮动,忙开口劝道:“姑娘快别想这些伤心事了。二爷他……终究是真心的。”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缕天光映在黛玉沉静的侧脸上。
“他的真心,就像这瓶中的桃花,开得再艳,也不过是折下来的枝条,活不过几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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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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