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闲适

“姑娘?姑娘你怎么趴在这儿就睡着了?”

紫鹃听见响动,端着烛台进来,见黛玉坐在案前,云鬓微乱,半边脸颊上还印着几道红痕,一瞧便知是伏案睡着压出来的,顿时絮絮轻责起来:“说了让奴婢守夜,偏生不肯。这春寒料峭的,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好?连个手炉也不备着,明日咳嗽起来,又该喝那苦药汁子了。”

黛玉罕见地没有反驳,只由着紫鹃将一件厚实的披风裹在她肩上,指尖触及披风上细密的绣纹,才觉出几分暖意。

“我这就歇下。”黛玉轻声应着,声音里还带着初醒的慵懒。

紫鹃见她神色不似往日那般凄楚,倒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心下稍安,便扶着她往床榻走去:“天还没亮透,姑娘再歇会儿。奴婢就在外间守着,有事唤一声便是。”

黛玉偎进温暖的衾枕间,任紫鹃细细掖好被角,帐外烛光摇曳,将紫鹃单薄的影子投在纱帘上,恍若梦中水阁的薄雾轻纱。

“紫鹃。”

“嗯?”紫鹃正往手炉里添香,闻声抬头。

“若我说,方才在梦中做了一回神仙,你信不信?”

紫鹃失笑,将香匙轻轻搁下:“姑娘莫不是看多了话本子,梦里去赴蟠桃宴了?”她仔细扣好炉盖,把手炉塞进黛玉掌心,“快睡罢,明日还要给老太太请安呢。”

黛玉闭上眼睛,听着紫鹃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中那些常年盘踞的阴翳,仿佛被月光洗过一般,透进些许清明。

这一次,黛玉没有辗转反侧,很快便沉入了无梦的安眠。

紫鹃原想着让黛玉多歇息片刻,特意比往常迟了一个时辰才来唤她,谁知踏进内室,却见黛玉已经醒了,正拥着锦被坐在床头,望着窗外发怔。

“姑娘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紫鹃忙上前摸了摸她的手,触手一片温热,这才略略放心,只是细看之下,黛玉脸色仍有些许苍白,忍不住劝道:“昨夜在案前睡着,终究是受了寒。今日说什么也得在屋里好生歇着,奴婢这就去回了老太太,说姑娘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去请安了。”

黛玉抿唇一笑:“不妨事的。昨夜睡得沉,今早醒来反倒觉得神清气爽,比往日都要精神些。”

她眉宇间确比往日舒展,不似从前那般总笼着轻愁,紫鹃心下纳罕,一边替她披上外裳,一边仍劝道:“姑娘脸色还白着呢,这春寒最是伤人……”

正说着,忽听外间小丫头回道:“鸳鸯姐姐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贾母跟前的大丫鬟鸳鸯笑吟吟地进来,手里捧着个剔红食盒。

她见黛玉已起身,忙上前行礼:“姑娘今儿气色倒好。老太太一早起来就惦记着姑娘,命人请了王太医过来,这会子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呢。老太太让我先把燕窝送来,再三嘱咐了,定要看着姑娘趁热用了这燕窝才好。”

黛玉闻言,微微蹙眉:“怎敢劳动外祖母这般挂心。”

紫鹃接过食盒,顺势问道:“太医可说什么时候过来?”

鸳鸯笑道:“老太太知道林姑娘这些时日颇费心力,特意多问了太医几句,想必稍后就要过来瞧姑娘了。”

果然不过一盏茶工夫,便见贾母亲自领着王太医进来,后头跟着两个捧着药箱的小厮。

黛玉忙要起身见礼,不料才一动弹,便被贾母的手轻轻按住:“好孩子,你且好生坐着。”

贾母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转头对太医道:“这丫头前些时日为太子抄经祈福,昨日才从寺里回来,我瞧着脸色不太好,您给仔细瞧瞧。”

黛玉抬眸,见贾母眼中满是疼惜,心头一暖,到了嘴边的推辞便咽了回去,只柔顺地垂下眼帘,任由太医上前诊脉。

王太医从药箱中取出脉枕,紫鹃上前替黛玉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纤腕,几乎与腕间羊脂玉镯同色。

王太医凝神诊了半晌,又请换另一只手。

贾母在一旁看得心焦,忍不住问:“如何?”

王太医收回手,捻须沉吟:“姑娘脉象细弱,确是心血耗损之兆。好在肝气不似从前郁结,想来近日心境开阔,于调养大有裨益。”

黛玉听罢,微蹙的眉尖不觉舒展开几分。

贾母也稍稍松了口气,又道:“可是要换下常用的方子?”

“正是。姑娘此症,当以养心安神为主。待老夫将先前的方子调整一番。”

王太医提笔蘸墨,写下药方:“黄芪三钱补气,当归二钱养血,茯苓、远志各钱半安神。先前用的黄连、黄芩皆可去了,免得过于寒凉。”

黛玉轻声道谢:“有劳太医费心。不知这药要服多久?”

王太医温言道:“姑娘年轻,好生调养月余便可。只是切记莫再劳神,每日在园中散步弄花,最是怡情养性。”

贾母连连点头,对紫鹃吩咐道:“可听见了?好生伺候你们姑娘,手上的针线不准再动。”又抚着黛玉的鬓发道:“我已吩咐厨房,每日单独给你炖补品,可不许推辞。”

黛玉心中感动,眼圈微红:“让外祖母这般操心,是玉儿的不是。”

贾母将她揽入怀中:“说的什么话,你爹娘去得早,这府里若是连我都不疼你,还有谁来疼你?”

说着,贾母亲自看黛玉服下太医带来的安神丸,方才放心离去。

自此,黛玉便在潇湘馆静养。

这日春和景明,迎春抱着棋谱过来,见她正临窗读书,便笑道:“林妹妹好雅兴,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黛玉放下书卷,见迎春谈及围棋时,平日温婉的眉眼,竟难得带着几分神采,连语调都轻快了几分,不由笑道:“二姐姐既这般说,岂敢扫兴?”

说着,便命紫鹃摆开棋盘。

二人对坐,迎春执黑先行,落子却是犹豫不决。

黛玉拈起一枚白子,见迎春正要落子又收回,温声道:“二姐姐近来棋艺精进不少。只是太过谨慎了。”

迎春赧然一笑:“我总怕一着错,满盘皆输。”

棋局行至中盘,忽听竹帘轻响,探春与宝玉一前一后进来,探春驻足在一旁观战,宝玉却只耐着性子看了片刻,便觉这黑白子的厮杀实在无趣,转身溜达到廊下,拿着草穗儿逗弄起鸟来。

探春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二姐姐这棋,倒像极了她平日的性子。林姐姐今日这棋风却不同往日,竟有几分闲云野鹤的意味。”

黛玉落下一子,浅笑道:“不过是想着,棋局如人生,得失何必太过计较。”

廊下的宝玉原本正专心逗鸟,听见这话,回头笑道:“我说近日林妹妹怎么连药都少用了,原是想通了这个理。”

这厢众人说笑晏晏,却不知园子另一头有人正心事重重。

原是小红在滴翠亭与坠儿说着体己话,说到要紧处,两人惴惴不安,便想打开窗户,查看外头动静,谁知忽听到宝姑娘在窗外高声唤着颦儿,听那话音,竟是林姑娘一直在亭外河边戏水,也不知将她们的体己话听去了多少。

小红一时心慌意乱,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巧又遇上琏二奶奶吩咐她往潇湘馆送茶叶。

她一路走一路思量,不觉已到了馆前,打起帘子进去,见黛玉正与迎春对弈,强自镇定道:“给姑娘们请安,二奶奶让我来送雨前龙井,说是前儿宫里赏下来,点名给林姑娘的。”

她悄悄抬眼,见黛玉雪青罗衫干干净净,袖口连半点水渍也无,发髻纹丝不乱,整个人映着春阳,清雅得如同画中仙子。这般模样,哪里像是刚在滴翠亭戏过水的?

黛玉含笑道:“有劳你跑这一趟,回去替我谢过二嫂子。”

小红应了,却站在原处踌躇不去,若说宝姑娘看错了人,可那声颦儿叫得那般真切,若说没看错,可林姑娘分明在潇湘馆下着棋。

黛玉见她神色恍惚,温声问道:“你这丫头,可还有什么事?”

小红咬了咬唇,终是忍不住试探:“方才在滴翠亭,宝姑娘唤着姑娘的名,说瞧见姑娘在河边弄水。可姑娘明明一直在这儿下棋……”

她话音未落,宝玉已从廊下走过来,诧异道:“这就奇了,林妹妹这半日都在这里,宝姐姐莫不是看错了人?”

黛玉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落子:“许是宝姐姐瞧花了眼。这园子里花木扶疏,错认了也是常有的。”

小红听着他们的话,心里猛地一沉。她忽然想明白了,方才在亭外偷听的,恐怕就是宝姑娘自己,因怕被人察觉,才故意喊出林姑娘的名字来遮掩。

往常总觉得林姑娘心思细,说话不饶人,宝姑娘待人宽厚,行事大方。谁知今日竟亲眼得见宝姑娘这般行事,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忙垂下头去,怕眼底的情绪被人瞧了去,只低声应道:“想来定是宝姑娘看错了。奴婢这就告退了。”

小红退下后,黛玉将手中的棋子放入棋罐,转头对紫鹃道:“把送来的雨前沏一壶来,给二姐姐、三妹妹、宝玉尝尝。”

紫鹃应声而去,不多时便端来一套青瓷茶具。只见她手腕轻抬,沸水冲入茶壶,顿时满室茶香氤氲,雨前龙井在瓷具中舒展开嫩绿的芽叶,煞是好看。

探春接过茶盏,细细品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清香甘醇,不愧是宫里赏的。”

迎春也含笑点头:“今日倒是沾了林妹妹的光。”

宝玉早已迫不及待地端起茶盏,连饮了几口,笑道:“这茶与往常的也没什么分别。”

黛玉听了,忍不住轻笑摇头:“真真是牛嚼牡丹。上好的雨前,倒让你吃出大碗茶的滋味来了。”

众人又说了会子话,见天色渐晚,便相继起身告辞。

紫鹃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局,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开口:“姑娘,今日宝姑娘这事有些蹊跷。”

黛玉正倚在窗边望着暮色出神,闻言微微侧首:“怎么说?”

“小红方才那神色,分明是懊恼错信了宝姑娘的话。”紫鹃将最后一枚黑子收好,“也不知道宝姑娘都和她说了什么。”

黛玉伸手轻抚窗棂,目光悠远:“宝姐姐原是个周全人,今日这般,想必自有缘故。”

紫鹃叹气:“姑娘就是太随性了。若是换了旁人,定要问个明白。”

“问什么?”黛玉转身,眸中带着几分了然,“问她为何要唤我的名,还是问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紫鹃一时语塞,竟接不上话来。

黛玉见她这般,唇角微翘:“这园子里的戏,看破不说破才是道理。今日她演了这一出,明日未必不会有人演另一出。桩桩件件都要较真,反倒落了下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闲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宁得岁岁吵

狩心游戏

六十二年冬

当我在地铁上误连别人的手机蓝牙后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红楼]关于太子总把我当神仙这件事
连载中树聊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