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破碎。
其实,地板上并没什么激烈争执后的痕迹。无非是几个抱枕如群岛般漂浮在奶白色地砖上,又有个并不起眼的茶杯摔碎了,暂时还没有人来收——也就只有这一点蛛丝马迹了,假使事先并不知道这里曾经爆发过一场争吵,大概便会只以为是巧巧顽皮留下的一点证据。
然而,不要说敏感之人,就是略有留心之人,初一进门亦便能觉察得出,空气中气压低到一种不正常的情况。平日里称不上热闹、然而至少也有些人气的屋子中,此时此刻却死气沉沉、鸦雀无声,仿佛已许久无人居住。奶白色地砖反映出窗外阴霾密布的天空,倒更为这室内添一份惊悚。
李纨将将入得房门时,所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她立在厅中,迟疑了一阵儿,终于还是弯下腰去,一个一个地将地上的抱枕捡起来,随手拍拍灰尘——其实她何尝不知,这屋中日日有人打扫,哪里会有灰尘?——便依着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放回沙发上去。原地立了一会儿,她还想回身去玄关拿些扫帚、簸箕一类的东西,将那满地尖锐连同茶水一同打扫了,却被阁楼上传来的声音叫住:“别忙活了,上来陪我坐一会儿吧。”
李纨只听得那声音似乎同往日并无什么分别,料得王皓熙并不将此事向心里去,路上预备了一路的相劝之辞到此先压下去,一边应声,一边又快步向着那楼梯去了。
正因如此,入得房间后,她倒是先被王皓熙尚未拭净的满面泪痕吓了一跳。她几乎已许多年没有见过王皓熙这脆弱的一面了,由此慌乱中得出此事当真重大的结论。她连忙大步凑过去,坐在对面,一面慌里慌张自床头拿过纸巾向王皓熙手中塞,一面又道:“这是怎么了?为了那么个人,值得如此伤心么?”
“哪里是为了人。”
王皓熙早已将泪止住了,只不过尚未来得及收拾面容。此刻一面整理,一面反倒是苦笑起来,笑得李纨心下愈发心惊胆战:“这人的心早几年就不在这里了。不过谁在乎?只要人脉还在、他对巧巧的感情还在,谁管他是什么德行?”
这是实话,倒并无虚言。
“难道,他生出离婚的心来了?”
“那倒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年纪、这个阶段,离婚对谁都不好看。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货,他再傻也知道,真的要闹起来,他捞不到什么好处的。”
王皓熙随手拾过手机来,点开相机前摄,只打眼一瞧便叫起来:“哟,怎么乱成这幅模样,疯婆子似的!”她从床沿上跳起来,一面向着卫生间去,一面嗔怪着道:“你也不同我讲!预备瞧我笑话,是不是?真坏!”
李纨一怔,倒是没料到王皓熙这情绪转得这么快。她怀疑这是做给自己看的,然而见着两分钟后,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无事发生的王皓熙风风火火地又捧着茶壶进来,邀她一同喝茶,李纨又有种错乱感,仿佛半个小时以前,发信息要她过来陪自己的人并不是面前这泰然自若的女人。
“那么,怎么……?”
“拿个证据罢了。这是杀手锏,万一真闹起来,有证据叫他净身出户。”
“人脉怎么办?”
“难道我离了他们贾家就活不了了?”
王皓熙笑起来,随手在李纨膝盖上一拍:“贾琏的股份,总之占得很少,他若是想拿着,自然可以拿着——离了婚也算他的,我不在乎。除此之外,有什么是他们贾家打官司带得走的?人脉?没有那些人脉,无非是生意淡一点——还会不够我与巧巧舒舒服服、滋润地活着?到了,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
李纨心下想,话是没错,然而你放得下么?
“那你把我叫过来,是做什么?”
“见证一下我并没事,如此一来,大家也就放心了。他们贾家的大人虽个个勾心斗角,孩子们倒都是明是非的。叫他们别跟着乱,也就算是我菩萨心肠、积德行善了。”
李纨终于笑出来:“积德行善这四个字能从你口中说出来,我今儿个倒也真是开了眼了。”
她笑起来,屋中气氛顿时便轻松许多。二人话题从过往扯到将来,又从自己扯到孩子。谈到孩子,再凶猛的职场强人亦跟着柔和下来。李纨随手将茶杯在桌上一搁,又道:“今日这处一闹,巧巧怎么办?”
“这种事,自然是不能让她知道。”
巧巧还太小,分不清其中是非。贸然闹起来,对他们一家三口都没好处。
“可是人多嘴杂,状况太多。就是你管住了家中上下老小这么多人的嘴,可是学校里、托管中呢?万一有孩子使坏,告诉了她怎么办?”
“那只好同她说,同学说的是假的——没办法,骗孩子总比教她明白这人情道理要简单得多。等她大了,或是真决定要离了,那时再同巧巧讲明白亦不晚。不说了,收拾收拾,巧巧快回来了——你留下吃晚饭吧?”
“不必麻烦了——他呢,他不回来了?”
李纨起身欲走,王皓熙亦不拦着,只又对镜整理一遍自己形容,而后迅速跟上,陪在身后,一面向楼下送,一面道:“刚问了。说是今夜都各自冷静冷静,明儿先找个机会聊好,再一同回来,免得巧巧疑心——要我说,巧巧这孩子真不知是随了谁了,心细得吓人,动不动就掉泪!”
李纨已经立在玄关换鞋,听了这话又不由得跟着慌起来,道:“要不叫兰儿近日多关照着些,反正是同学,有什么事照顾起来亦方便。”
“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王皓熙便笑着将她送出门去。关上门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二人似乎都听见对方叹出一口气。王皓熙惯是不将这些事向心里放的,然而李纨想着、想着,倒是不忍红了眼眶。
*
“照这么说,事情并非是严格按着书上的顺序来的了。”
坐在奶茶店里蹭冷气,陈雪雁一面留神着附近两米内任何与蚊子相关的蛛丝马迹,一面同刘茗烟低声交谈道。刘茗烟抖着腿看对面人猫似的跟着蚊子眼神飘忽,心下莫名生出股安心之感,仿佛陈雪雁便是他在这个半真半假的世界中,唯一一根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这根救命稻草险些就飘走了,若不是贾琏的一档子事刚好出在这时机的话。
九月份,秋老虎正厉害。泰城的九月一向是比七月份还毒辣得多的,坐在外头相谈不亚于主动将自己烘成人干。此时望向外面,倒像是在看游戏世界——阴影文件渲染错误的游戏世界。
“当然。所以我才很心慌,这样一来,谁猜得出下一桩事件是什么,又有谁能改变这既定命运?”
“改命……真想着要改命?”
“难道眼看着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走上万劫不复的道路?”
“当然不行。”
陈雪雁忽的沉默下来,只晃着杯中冰块出神。
“你和贺紫鸢聊过没有?”
这问题来得倒是巧。刘茗烟细细思索一番,得出结论:“她几乎不同除了林敏潇之外任何人说话,其他人同林敏潇说话,她亦总是留神盯着。我借着发卷子之类的事试着同她说过几句话,全是两个回合之后就没了下文。此路不通,想别的法子吧。”
“没有别的法子了。如果再不能旁敲侧击,再想干涉他们,我们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刘茗烟咬着吸管,腿抖得愈发起劲了。“什么路?”他尽量装得自然些,却并未发觉自己额角冒出了汗,挂在冷气开得足的奶茶店里,似乎格外醒目。
“想办法让他们中的人也相信这件事。”
“可如果因此让时空更乱了……?”
“那是他们的命。我们尽力救过,就是好事做尽。”
陈雪雁果断道。几个月下来,什么形势她个局外人看得最清楚——必须现实起来了,必须认真起来了!到了这时机,已谈不得什么情感了,非要谈的话,亦只能作为行为动机去谈,决不能再依着情感行事,不然,命运浇到头上来的时候,谁也逃不了。
刘茗烟陷入沉默。某个瞬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正在身处其中、随时发生着的一切,本就是虚幻伪造出来的。那么他呢,他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某人笔下生出来的个任人摆布的小小棋子?世界真的存在吗,这一切真的存在吗?幻觉,还是现实?
他掉在自己思维的漩涡里,汗出得愈发多,难受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然而手上忽然多了个冰凉的触感,激得他浑身一抖,瞬间回过神来,这才看见陈雪雁坚毅到如同战争领袖的神情。
那个瞬间他是真的想哭,但好在,理智回笼后他忍住了。
“你一定坚持住。我们要堂堂正正、自由地活下去,谁也不能注定我们的命!”
饮料杯带来的冰凉褪去,手心本来的火热显现出来。刘茗烟咬了咬牙,问:
“谁?”
“史乐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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