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二月的第一次大风黄色预警平等地降临到泰城的每一部手机上时,人们就会知道,泰城的冬天,要来了。
没有一座海滨城市能够逃得过冬日狂风的席卷,泰城自然不例外。北方,沿海,丘陵地形,城市规划别具一格——怨不得泰城人民大多分不清东南西北,先不要说泰城的街道几无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走向,房宅亦是依海岸线向内陆放射规划,单单说这冬日的风吧,便天生没有“风向”这一概念。不信?打把伞吧——接着就会发现,无论伞冲哪个方向,都会在几秒之内,被吹成秃子。
泰城人倒是不至于个个被吹成秃子,不过亦个个戴上了帽子、扣上了口罩,似乎生怕一个不留神,教狂风灌了满口满脖颈的沙尘。上街去吧,满街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们,望着满街各色的大衣与帽子,与裹在其中年龄各异的人们,尽管泰城的第一场雪依旧没有到,各处公园里的湖水亦依旧舍不得结上一层静止的冰,你依旧很轻易就会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萧瑟而冰冷的雪国风光。
不过,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
西伯利亚海鸥到了。
泰城人民已经学会了对这些漂亮而狡猾的小生灵们让步,譬如不把车停在它们盘旋的海滩旁边,以免受洗车之苦。根据经验,这些生着雪白的羽毛与金色的喙的小精灵会在泰城一直盘旋、欢笑,直到来年三月份,再返回西伯利亚,结束这一年的迁徙。在泰城,没人在乎它们究竟会去往哪一片海滩、那海滩又长成什么样子,大家只会在乎,在上万公里之外的那个地方,海鸥们是否依旧能吃得到油条。
校园里的日子还是老样子。复习,做题,考试,开会。能够证明每一天并非复制粘贴的,只有黑板一角疯狂缩水的高考倒计时,还有过得比眨眼更快的复习提纲。只有办公室里老师们知道,压力的顶峰很快就会过去。当海鸥离去时,被少年们视作第一次高考的一模将会正式来临。这一次考试结束之后,高三生的集体状态将会降至低谷,直到正式高考,才会恢复如初。
贺紫鸢偶然发现林敏潇留在未灭屏的pad上的那一段随笔,正是在这个寒冷而麻木的日子里。
“事情发生到某一天、某一个阶段时,我突然开始想,这件事的起因究竟是什么——因书而生、因他人之笔而活,这怎么可能——但是一切,怎么就真的发生了?到底是为什么?我又为什么一定要是那个被人们所熟知、所误解的命运,那么如今的、我一直为之感到自豪的这一个我,究竟是我自己努力塑造的结果,或者只是书写者的一句叙述?——我是谁,我是林敏潇,还是林黛玉?
“贾芸瑛同我讲,说我是林敏潇,但同时也是林黛玉——我想他近日应当少同乐晴待在一起,至少该自己先攻读完基础哲学理论再去同人家辩论,不然就要有认知混乱的风险。但是当我问他,你自己个儿呢,他却永远也不肯承认,自己是贾宝玉——那么,贾宝玉会承认自己是贾宝玉么?”
贺紫鸢认为自己读到了比连日来做的任何一套语文模拟题上的文本都更难理解的一段文字。出成题,会让整个泰城八中的学生死伤大半——除了他们这些,因此命运而备受煎熬的可怜人。
当然,不包括贺紫鸢本人。她觉得紫鹃的命就不错,并不想改——有什么可改的,本就不是什么主角,就是有命,亦是依附主子而生。她想不想改,根本就不是她说了算。
贺紫鸢将这两段文字的核心观点浓缩为四个字:庄周梦蝶。
她无声地记在心里,而后拿起满满当当、并不需要补充的水杯,出了门。
“你知道王皓熙最近在忙着做什么吗?”
林敏潇正蹙眉挑选着饮料种类,听贾芸瑛兴致冲冲的言语,虽并未有什么兴趣,却依旧顺道:“什么?”
“她想让我学怎么管理公司、怎么检查公司账目——我怎么可能学得懂?”
林敏潇伸出去的手停滞了一瞬,接着临时改变主意,拿起旁边另一瓶各种条件完全相同的饮料,付款,拽着贾芸瑛袖子,匆匆走出两步,这才道:“这可同你一直说想学的,差得太远了。”
“可不是么!”
贾芸瑛鲜少提及,他未来的志向,并非要依着贾安政的意愿,去考什么计算机、工商管理、生化环材一类的内容,恰恰相反,他想走的,是艺考的路——更准确地说,他想学影视。
是好志向,就算是要现实些、结合物质条件,贾家的条件亦适合培养文艺人才——兴许,还正需要一个文艺人才。贾芸瑛自知工商类才能、领导才能远不及贾棠,早就有意叫贾安政更换人选,只是从未如愿、反倒白挨无数顿白眼与责骂。
“你想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当然只好阳奉阴违——我可真怕她告诉我父亲!不管怎么说,不好明面拒绝,那只好能躲就躲、躲不过只好学一点,学不学得会,倒不是我的事了。下个月还要找个借口,溜出去参加统考——太痛苦!”
贾芸瑛又念叨起他那堆烦心事。林敏潇掐指算算,暑假两个月,本来是集训时间,贾芸瑛却只躲在家中,叫他们帮忙打着掩护、自己见缝插针地补知识——统考与校考参加的意义大不大,客观来讲,确实是个问题。然而,贾芸瑛自己倒像是完全未曾留意到一般,依旧满怀期待地复习着、计划着,仿佛真相信,能依靠自己力量考入名校。
她不想说什么。林敏潇全力且真心支持他的理想,至于能不能实现,贾芸瑛自己心中总该有数,那不是她该干涉的事。至于公司的事——贾芸瑛倒是所言非虚,他着实不是管理人才的那块料。由着他去管,大概贾家的几家公司很快就会全部成为他人财产。算来算去,竟倒还不如她去管了。
——也好,反正是一家人,给谁不是给。
这么想着,林敏潇心中便舒坦不少。倘若能够顺利将贾家的事业接过来,无论是贾芸瑛或者贾棠扛起来,亦或是她亲自登场,都意味着贾家的下一代成功登上了事业舞台,也就算他们从另一种层面,摆脱了家族最终,树倒猢狲散的命运。
如果能够同贾芸瑛携手管理好这样一个大事业,如何不算是自底层逻辑入手、更改了被注定的、《红楼》中的命运?
如此这般,林敏潇总算安下心来。她自贾芸瑛手中接过扭开了瓶盖的饮料,暂时叫那甜丝丝的东西先麻痹了紧张多日的神经,亦暂时忘却了留在教室里的、那pad上浩浩荡荡的一大段话。
路过电梯口时,满满当当的电梯正预备要关上门。她同贾芸瑛瞥了一眼,便决定徒步回教室——然而,便是那一眼,她忽的发现,电梯间尽头,似乎有两个熟悉的背影,一个扎着干练而活泼的高马尾,另一个却只扎着温顺而柔长的低马尾。
林敏潇觉得眼熟,正预备要叫,电梯门,却已关上了。
那时候,十七岁的林敏潇自然想不到,就是这一个犹豫后没有追上的回眸,就是这一个跟随着贾芸瑛的脚步离开的瞬间,就这样,她错过了自己同命运正面交锋的最后一次机会。
*
往后是雨雪纷飞、北风凛冽。
没有假期的两个月过得累而迅速。各式各样的复习题做到此时,终于展现出一份黔驴技穷的迹象。元旦假期,模拟真题——
年到了。
几个月过去了,直到年关,远方,依旧没有传来林如海的消息。
施工队的人陆陆续续已经接近于全部寻到下落了,仅剩林如海所乘的那一辆车音讯全无。形势很不容乐观——或者,客观来讲,实际上,已相当悲观了。
人们默认了林如海已经遇难的事实,而林敏潇——
她不知自己算是接受了,还是从未接受,总之心中是平静的,然而平静之下,似乎又有酝酿着、压抑着,始终不曾露过面的惊涛骇浪。
这是林敏潇顶不愿意同家人们待在一处的时光。一方面,见到团圆欢快的家庭,只会使自己徒增忧伤;另一方面,她也不愿教正欢快着的人们还要留神考虑她的感受——那无非是白白招惹是非。故而晚宴用得差不多了,她便起身,告个临时想起有套卷子没做,便回屋自己歇下了。
说是歇下,其实浏览过各个页面、又留神看过几次新闻,拇指的肌肉性记忆依旧熟练地将她带入“观”中。但是——
有多久没有点进来过了?
林敏潇心虚地将目光避开程序自动弹出的一句问候,手指上滑,加载数据,这才发现,上一次交流,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三伏天里,AI告诫她的那一句:
“还不够熟悉。”
那么现在呢,几个月过去了,她对贾芸瑛,算得上是熟悉了么?
算吧,一定算吧,她知道了那么多,又同他如此投缘。他们二人听得懂彼此每一句弦外之音,又有共同且长久的爱好,况且还是命中注定、木石情缘,这么久了,他们甚至已经互相心仪,可是……可是……
可是,为什么还总是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
到底缺了什么?
她不知道。只是新年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而时光,马上就要进入下一个纪元了。
很久没有重读过红楼了,写的时候甚至在担心,把贾宝玉(贾芸瑛)写成一个爱看文艺电影外国文学的颓废小资文艺男是不是太过了点,不过重新查了一遍资料,又觉得没什么问题——我的意思是贾宝玉要生在当代绝对是个爱装x的文艺青年,喜欢拿小众文艺电影跟人装x、对国内影视情况缺乏全面且客观认识的那种。
——当然,这是我片面的认识。
好了,废话不多说!
坐稳了,我要猛拖进度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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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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