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的日子向来过得快。上几周课、讲两次作业,便已到了国庆假期。
泰城八中的秋季运动会,向来是放在九月末、开完便接着放假了的。这是每一届高三参加的最后一次运动会,无论坐在观众席、俯瞰跑道热血沸腾,亦或是奔跑在操场、汗如雨下奖牌在手,甚至是逛在商品街、视察学弟学妹小摊位,都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天公作美,连下一个月小雨后,终于迎来难得一个艳阳天。送走视察组,校运动会如期展开,一切终于有了些重整河山的意思。新高三生经历不足两个月的压力折磨后,纷纷重燃起过去两年常年隐藏着的、对运动会的热情——全级部二十个体育委员,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运动会前不必挨个动摇的快乐。
兴许是最后一次的缘故,林敏潇在观众席安安分分坐过一个小时,很快发现学校检查近乎于无——其实本来亦不频繁,毕竟商业街还指望着他们回本——便独自逃出来,在街上闲逛一圈,没找到什么心仪之物,这才徐徐走上环绕校园的路,安静地用满校园的熟悉景色,平复连日来混乱而浮躁的心情。
父亲失踪至今已然一周。好消息是陆陆续续有五六人被发现,他们对失联的解释是:夜里指南针等所有物品忽然一齐失灵,地图亦与真正地形相去甚远,车队本就开偏了方向,后来风沙一起,竟离散了。风沙过去,各车辆之间彻底失去联系。截至目前,仅有一辆车被找回。坏消息是,林如海依旧不见踪迹。
其实亦不必寻了。林敏潇偶尔亦悲观地想,倘若这一切真是命中注定,那么,他是断不会再回来的了。
她自然比任何人都盼着这一切是假的。宿命是假的,书本是假的,噩耗是假的——最好,从认识贾芸瑛的那个下午起,一切就都是假的。
她亦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而梦醒时,她还会躺在那个冰凉而潮湿的病房里,窗外响着朦朦胧胧的雨声,窗内笼着淡淡一层阴影,她被雪白色的床单被褥拥簇着、被病痛折磨着,每日,却只需要为了父亲有没有来看过自己而烦忧。
短短几个月而已。
如果没有认识贾芸瑛呢,没有那个傍晚,也没有那次换班,那,他们是不是就能逃离这一切——
林敏潇啊,你当初究竟为何要推开那扇窗,又为何偏偏要向下瞧?
她问自己,却反而更觉心中凄凉。
头顶的一轮艳阳,今已全无故事开始时那温柔而优雅的影子。蒸烤,滚烫,冥冥之中、不觉间,云霞藏进梦里,春风死在初夏。
——短短几个月内,她接连丧去父母,今已是孤儿了。
来时的担忧,终成了现实。
——你不是早在父亲走之前,便已经发觉蹊跷了么?林敏潇忽然质问自己,那么,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倘若拦住了,是否到了这时候,他也就不会下落不明了?
都是你自己,都是你自己!
心神不定间,她猛地一踉跄,险些教几粒碎石绊倒在地。
这一踉跄,倒将她的心绪愈发搅得乱了。
说来说去,她究竟还有什么能够靠自己更改得了的——是书本末尾,她的被遗忘、被抛弃?可还有什么呢,说到底,这场宿命里,结局比她更为凄惨的,可是比比皆是。她不过是个困在爱与被爱里的年轻人,不用扛起家族倾覆前滔天的压力与负罪感,不用承受亲朋好友分崩离析、生离死别的悲痛,不用因他人恶意而遭受凌辱……
而她能改变的内容,究竟又有多少呢?
失魂落魄回到观众席上时,距离上午的赛事正式结束也就只剩个把项目。下午有比赛的早已经悄悄溜走了,剩下的观众只剩不到半数。她心神不定,反复寻了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己那一方座位。坐下时,只觉得愈发心烦意乱——谁又踩了我的包?
种种烦心事堆上心头。周围窸窸窣窣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她猛地如受惊幼鸟般回过头去,却对上贺紫鸢那一双近乎于湖水般平静的眸子,心灵深处,登时如同被水波所抚过般平静下来。
“你最近怎么了,总是心神不宁的——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贺紫鸢天生是抚慰人心的一把好手。望着她沉静的面容,林敏潇连日来的忧愁头一次感受到清风抚过般的放松。抱着一丝连她自己亦说不明白的心绪,林敏潇将一系列有关《红楼》命运的揣测和盘托出——信便信,不信亦只当是疏解心结,她安慰自己道。
“原来如此。”
贺紫鸢沉吟两秒,忽而笑道:“那么,我可占了大便宜。”
“什么便宜?”
“平安活到最后,还不是大便宜?”
林敏潇亦笑了,不过是苦笑:“怎么便肯定,会是程高本结局?”
贺紫鸢正色道:“便不是,若为你悲戚而死,倒也算我有所善终了。”
林敏潇只道:“别这么说——死便死了,还是因我而死,算得上什么善终?”
“为了少年情谊而死,却不死在未来几十年的鸡毛蒜皮里——我此生只是少年!这还不算善终,那什么才叫善终?”
林敏潇心中一震。
——是的,善终,善终究竟能算得上是什么呢?
人生一世,因果循环,报应不止。倘若将尽善尽美视作善终,则世间大多数人,只可挣扎于红尘间,为所谓完美劳苦终生。
但,倘若……只为这一切风花雪月而活呢?
林敏潇为之一动。倘若,倘若教命运服务于自己,是否又算得上另外一种改命——不,可是已死之人怎么办?
母亲贾敏模糊的背影同父亲林如海清晰的面容同时浮现在眼前。父母若尚健在,一定见不得女儿,走上《红楼》中林黛玉的人生道路。
——她忽然懂了,母亲不许她叫这个名字,兴许,便是希望她能逃得出这命运吧。母亲懂了命运,却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只离开了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逃离?
母亲自己没能逃出的命,她又怎么能放弃?
“紫鸢,我且问你,柴米油盐酱醋茶,必然杀得死少年么?”
贺紫鸢抬起手腕,扫一眼时间,道:“没人会永远是少年的,潇潇。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还装满那个贾芸瑛,可是,爱的保质期,实在太短了。不要期待永恒的爱,也永远不要把念想放在人身上。事情只可能是,要么把爱留在最美的时候,要么,你由着它在时光中消磨,自此,爱情成为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但是——世上不是处处都有……几十年持之以恒的爱情么?”
“潇潇,那是亲情,不是爱情——不是每一场爱情,都能在过期以前变成亲情的。”
“可倘若不尝试,谁知道它能否走到最后、持之以恒?”
贺紫鸢呈出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态来。她望向林敏潇的双眸,那里面盈满了无限的挣扎、热情,与被深深压抑着的悲伤。其实她还有许多良言想同林敏潇讲,可是这一刻却都堵在心口。她有些不忍,所以思量再三,终归只是说:
“——是的,谁也不知道。”
她还能说什么,难道告诉她,不要再为不可能的事儿而飞蛾扑火,或者说,贾芸瑛显然不是个能够将爱情过渡成亲情的良人?不,这些话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一缺乏根据,二惹人反感。真有此想法,她还不如想方设法,替林敏潇试探试探贾芸瑛,仅此而已。
贾芸瑛终归不会是贾宝玉,而林敏潇,却只会是林黛玉。
*
“要想逃出抄家之类的命运,公司管理是大问题。”
王皓熙又整理了一遍自己公司报上来的种种文件,决心就在这个月,开展一场自上至下的大整合,越快越好——亏损利润只要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就不成问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至于贾家的集团那边——
王皓熙思量再三,还是什么都没说。
贾安政是必然不会相信宿命之谈的,就是信了,也得装出一幅不信的样子来。贸然教他关照各公司财务问题,搁在这生性多疑且虚伪奸诈的老狐狸心里,大概不亚于直接挑衅。公司里的其他人倒是可以找个提出这建议的机会,不过贾安政一番雄心壮志尚未实现,有没有沉下心来扎实根基的底气倒也尚未可知。
王皓熙客观分析一番情况,认为自己对贾家称得上是仁至义尽——能说的,该说的,她全都说了。不能告诉贾安政的管理问题,她只托付给贾芸等人,教他们见机行事。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她算是十全十美了。
“如此便行得通了?”
贾芸瑛担忧问她。王皓熙在思量如何委婉托出真相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想:
先不说世上没有一家大企业的账是经得起鸡蛋里挑骨头式的严苛审查的,就是真经得起,教你这孩子一继承,恐怕倒台亦是早晚的事了。
等等,早晚——
望着对话界面,王皓熙忽然猛地意识到了这层命运的根深蒂固。
是的,从底层逻辑的角度来讲,要想从根源上杜绝问题,不仅要让贾家现在没有问题,而且最好是直到贾芸瑛能够正式接手,亦无任何问题。
——一个公司,乃至一个集团,真有可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廉洁稳定么?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窗外飘过几团白云,清新之余,又时时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像个风筝,一会儿像支蜡烛,仿佛正被其蕴藏着的未来烧得口干舌燥,非要说个痛快不可。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她对那云情不自禁、而深知自己是痴人说梦地想。
只要谁都不说,接下来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之前没有留意过,写到这次,特意去查了查紫鹃的结局。程高本的结局是,她在黛玉死后被派到贾宝玉府上,最后同惜春一起出家;丁维忠先生的看法是,她因黛玉之事同王夫人产生剧烈争吵被摧残致死;红学界主流则根据紫鹃名字寓意认为,紫鹃是在林黛玉去世后泪尽啼血而亡。
除去程高本的出家,其他观点中,她都是为了黛玉而死。
雪雁的结局似乎更难断定一点——我没搜到很权威的观点,倒是被猎奇风格的营销号揣测撞瞎了眼。事实上,正因为她游离在书本边缘,才会成为我现在这个故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就像贺紫鸢说的,她们两人没有命可改。
——好吧,那就让我,给这两个好姑娘一个该有的结局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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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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