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无声中改变了贾府众人命运的雨夜里,除却这两件恶事,还究竟发生过多少事,是时人与后人都不可知晓谜底的谜题。
是的,发生在这个雨夜里的大事,远不止这么一桩。
贾蔷的出走,连同有关整个贾家的负面舆论以一种近乎刻意的方式席卷了当时的社会舆论。几乎未曾有人留意到,小小的新闻板块里,赫然书写着一份血淋淋的秘闻:远在上万公里之外的非洲,有一支援非施工队伍,在同一个夜晚,上下二十多人,全部失联,至今已超过四时八小时,杳无音讯。
而这条施工队的领导人,就叫林如海。
失联,对于这批施工团队而言,本不是什么罕见消息:当地基建水平低下,信号不好乃至根本没有才是常态。因而,在那个发现了队伍失联的早晨,营地仅仅是短暂地紧张了一瞬,当发现工作日志上标注着这支队伍今日需要跑去几百公里之外施工时,也就放松下来,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直到这个夜晚,趁自己假期,去探望施工队中工友的某个施工人员发现,几百公里之外的那处工地上,仅有施工痕迹,却空无一人……
林敏潇听到这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史乐晴第一个上手扶住了她,在一旁胆战心惊替她念着这条噩耗的贾锦亦立刻噤了声,贺紫鸢挨近了些抚着她的另一只冰凉的手,而对面的贾芸瑛却如她一般,同时愣住了。
“没事的,二十多人呢,一定是待在一起,一定安全……”
贾棠近乎无意识而语无伦次地向林敏潇重复着念叨。
“是呀,失联,又不是少见现象——往好处想想,也许是接到了什么别的通知,临时调去给别的工地搭手了呢?”
史乐晴试着让林敏潇自这几乎不可能的一种假设中获取一点安慰。然而无用,她只能担忧地看着林敏潇无助地、悲伤地望着空气中的某个点,薄唇微启,近乎无色的唇颤抖着,却不发一言;神情哀哀戚戚,然而却始终没有泪意,只是怔着、怔着,仿佛灵魂早已脱离了躯壳,飘出几万公里去。
不知是多久之后,正当朋友们安慰的话已经燃烧到了尽头、各自陷入手足无措时,她却忽然开了口,唤的却是:“乐晴。”
“我在。”
“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史乐晴一愣,登时便反应过来,林敏潇问的,是改命。
然而,普通事的发生与否易改,可生死——他们这些本就被困在生与死之间的灵魂,究竟怎么可能,摆脱得了生死的束缚?
如果说贾琏出轨是早有预兆,贾蔷出走是为情所困——
那林如海,又是为何失踪?
难道说,书里写定的结局,是一定要发生、而且即使扭转了逻辑关系、完全无从理解其发生先后顺序,这一切也一定要发生?
她望向四周。人们都反应过来——她早已说服了他们——却都不敢多看她们二人一眼,只纷纷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手脚出神。她知道,到了这步田地,每个人,都对书中自己的结局心下了然——但是了然之后呢,他们真的能避免这一切发生吗?
史乐晴曾经充满信心,直到这一日,连林如海也被卷进这场近乎荒唐的宿命论里。
还是以如此不容变更、不容质疑的方式。
然而,就在这绝望同无力感深深地裹挟着这些少年的瞬间,他们又忽然听到,楼下,正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
——谁?
贾棠凑到房间门边,听到几乎穿透门板的笑声便折回来,道:“是堂嫂。”
“她?她来做什么,大白天的,不应该正是公司里忙的时候吗?”
话虽如此,他们倒是都安静了。史乐晴同样好奇地凑过来,却逐渐发觉,王皓熙虽是在同老太太相谈甚欢、替老人家尽可能拂去连日来有关家中各种烦心事的焦虑、惶恐,然而声音却似有要向楼上来的架势——倒不如说,听起来,她来,便是为了上楼找到他们而来的。
他们面面相觑,尽管迷茫,却从各自的脸上,得到了要将人迎进来的共同答案。
“都在吗,那我可进来了?”
敞开门时,王皓熙脸上依旧挂着热情而多少含着些表演成分的笑,直到进了房门、确信老太太再也听不到他们交谈,这才正色,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
“你们可都想好了,改命的事……”
“你也知晓了?”
贾芸瑛率先叫起来,震惊的目光在王皓熙与史乐晴之间仿佛要架起一座高桥。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还想瞒着我?”王皓熙笑道,“我可不愿意。讲老实话,这盘棋我几近于是局外人了,看得自然比你们更清楚——乐晴说的,我倒真觉得是个正路子。不过,冥冥之中,因果循环,环环相扣,你们想过没有,要怎么样,才改得出这趟循环?”
“怕只有逃出这个家去了。”
角落里传来一道冷而薄的声音,冰片似的,刮得人心中发痛。贾棠闻言,不由得蹙眉,大声道:“贾暖,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自己,难道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贾暖只是冷笑,抬眸望见满屋人皆看着她,她亦不恼,只是索性搁下了手中的触控笔与手绘板,继续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这场命既然只围绕着整个贾家展开,书里又几乎只涉及到家中事务,那我们都逃出这个家去、老死不相往来,不就彻底离开这场命运了?”
贾棠正预备要骂,却听闻王皓熙低声道:“倒也不是为是个法子。”
“怎么……?”
王皓熙见贾棠神色,立刻明白过来她的想法,连忙补充道:“不,我的意思是,从根基上逃离这里,也是有一定理论依据的,倘若真找不出其他法子——也可以考虑。”
“但是,林……”
史乐晴一向快人快语,话一出口才觉察出事情不对,登时便收了口,却不敢偷眼看林敏潇,生怕叫更多人反应过来刚才的事,只迅速找补道:“——但是,有些事,不是已经发生在了家之外的范围吗?”
“话是这么说,但更多事还是能逃得过去的,至少许多由家中起的事,是不会再有滋生出来的空间了。”
“逃”?
闻言,贾芸瑛本能地蹙起了眉。
这一瞬间,他脑海中忽的闪出秦幻的面孔。
那么好的一个人,单单就因为家中不愿意继续用金钱——还是并不算十分沉重的金钱——换她活生生的、拥有着无限可能性的生命,又兼上那本书中对她命运的无情压制,竟就那么生生地、不顾任何人哀叹地,将她这一条生命抹杀了——那么她自己呢,贾芸瑛悲而惶恐地想,秦幻在弥留之际,是否曾意识到,自己这悲伤而短暂的一生,只是一场写作者笔下无关痛痒的游戏?
她痛入骨髓、孤独冰冷,然而这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人性与一场冥冥中存在着的命运共同戏弄下的结果。
——她是被这个世界,给无情地吃了。
那么他们自己呢,倘若不是悲剧的命运将会且已经开始降临到他们自己身上来,他们是不是就会逐渐将秦幻的死淡忘、仿佛这个可怜人从未来过人间?!
——更可悲的是,那他呢,他这个自命不凡又自以为摆脱了人性之恶的人呢?
若不是方才这一切,难道自己还会再想起,自己曾经见证过这样一段悲惨命运么?
贾芸瑛赫然发觉,其实自己,只不过是这为人不齿的世界中,最平庸不过的一环。
他比不上贾宝玉,他又瞧不上贾宝玉。
贾宝玉不会自命不凡,贾宝玉也不会探讨什么人性善恶。坦白来讲,他觉得《红楼》里那个常常显得过分嗔傻的少年似乎生来就不适应现代化生活,他近乎固执地生活在自己的一套价值体系里,而价值观生来融不进这个世界,于是就这样别扭又执着地生活下去——不像人,像小动物,所以越是非人的环境,反倒越适合他生活。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人其实是阿斯伯格,但鉴于这类揣测向来不为高中语文老师们所认真思考,他也从未和谁说过——当然,林敏潇是个例外。
“我想,大概还有一种法子。”
贾锦的声音紧而细地响起来,将他从自己漫无目的的思考中拽出来。
“倘若我们——刻意避免事情发生的结果,但又迎合事情的过程呢?”
林敏潇道:“你的意思是,改变事情的底层逻辑?”
贾暖:“——但,不是有些事,已经违背了书中的逻辑了吗,比如贾蔷的事?”
贾锦涨红了脸,刚要辩白,王皓熙思考几秒,忽的接过话来,道:“我明白贾锦的意思了。要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人生——举个例子吧,假如接下来,我们需要避免像原文中宝黛二人之间的相互试探、以至于最后的种种情难,那我们要做的,并不是让芸瑛和潇潇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而是随时正确处理这其中的各种情况,这样才能改变最终有情人天人永隔的悲剧。”
林敏潇一怔,一阵热量忽的自颈间攀爬而上,蒸得她双颊发热、头脑昏沉。
“可是这样——那结局出现之前,我们岂不是谁都无法预料到会不会成功?”
“——你在下笔之前,就想好了每一笔都落在哪里了么?”
贾锦叫这一句辩驳堵得百口莫辩。她握紧手中物品,只冷哼一声,便自去了。
“她倒是我们里头,最像自己命主的那一位。”
惜春的命运同时浮上众人心头,这教窗外的连绵阴翳,似乎愈显沉重。
注:阿斯伯格(AS)是最近关注度较高的一种孤独症谱系障碍,特征见百科。
以及我写到这里才发现好像把AS和广义ASD(自闭谱系障碍)的程度和范围搞混了……对不起……(滑跪道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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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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