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泰城、至少是整个泰城教育圈,都炸开了锅。
先是贾琏出轨,后是贾蔷失踪。一时间,有关贾家和泰城八中校风校纪的双重舆论压力同时到来。贾家的孩子们行走在校园中,大多是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被其他人凝视、被小声指点、被当面故意挑起伤疤的滋味,然而,比起对恶意本身的恐惧,在这时涌上少年们心头的,更多的居然是惶惑、无辜——“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将其他人做的错事按在我头上?”
他们就以这样一种近乎于幼稚的观念,天真地应付着外界如同海浪般的负面声音。
——当然,多是从教学楼而来的声音,而实验楼里,大家各忙前程,多是留意不到的。
史乐晴与贾棠同时面临如上难题。史乐晴倒还略强一些——她毕竟不姓贾,关系亦错综复杂到并不为年轻人们日常所留意,闲话还不至于句句往耳朵里钻。然而,对于贾棠,这一个贾家核心一脉中的孩子,事情却全非如此了。
第一年升入高中,军训结束还不到一个月,大多数人的肤色都还停留在被八月末、九月初骄阳毒打多日的、深浅不一的棕色,不要说相互之间有没有什么亲密关系,就是同班同学,许多人都还要依靠桌面上的班牌来分辨。
贾棠生性争强好胜、又并非社交能人,一轮班委竞选与月考下来,自然成了不少心高手低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倘若这一系列事情没有发生过还则罢了,高中生活本就节奏快、压力重,兴许风头一过,恶意也就跟着翻篇。
偏偏,事情就发生在她最孤立无援的这个时候。
最开始是故意发混了的卷子,后来是课间打水回来后发现单单缺了自己一份的材料,再后来是故意在自习课上大声唱反调和起哄鼓掌的声音,又后来变成被故意撞散在地上的书本——贾棠在忍,最初只是因为,她确实知道自己前些日子的竞选锋芒过盛,真伤到了部分玻璃心同学,亦确为自己考虑不周。
直到有一天,她回到座位后见到一张字条,上面的语言,恶毒到她甚至晃了晃神,第一反应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
周围一下子射过来几十道锐利的目光——又或许,是早在她进门时便已经射过来了,只是自己不曾留意。贾棠起初是愤怒,愤怒到几乎无法呼吸,然而仅仅十几秒后,她忽然便觉得,眼下这一切是那么可笑,可笑到她觉得根本没必要同这些恶毒俗人相愤恨。
她小心翼翼地退开一步,先给纸条连同桌面拍照,而后发给班主任,最后泰然自若地坐下,江娜字条仔细地收起来,确保不给一点破坏——多可笑,她想,做这样幼稚又不计后果的事,居然连字迹都不愿意改一改,哪怕用左手写呢?
既然想撕破脸,那就撕破脸好了。反正她说破了天都没有错,而她贾棠不是个任人拿捏、忍气吞声的窝囊废。
咬死不谅解,但求一个处分,最差也得是全校通报批评。冷静诉求,既然班主任只知和稀泥,那她也只好一哭二闹三上吊,有意无意透露校园霸凌倘若在互联网上发酵起来将会给学校乃至整个泰城带来多么恶劣的影响,再补充早有人拿到证据只等替她沉冤昭雪——她毫发无损而光明磊落地从办公室里出来,轻飘飘地送给执笔者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其实太轻了,不过敲山震虎、让盲目划分帮派的人们暂时冷静冷静,倒是足够了。
“就没想过会被报复?”
夜里听闻妹妹一声不吭做出如此大事,贾芸瑛胆战心惊地追在贾棠身后,仿佛一个不留神,妹妹就要被风吹散了一般。
贾棠冷笑,低手从家中桌面上顺了一把,又顺手抛给贾芸瑛一颗苹果。
“报复?先别说我们家还没垮,就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得一命换一命。”
“可不敢这么说话!”
她只觉得好笑,到了紧要关头——其实甚至只是个小事件,根本谈不上紧要——她才发现,家中这群男人,个个是一没血性、二没头脑的货色。
贾琏是这样,贾蔷是这样,贾芸瑛是这样,贾敬、贾蓉亦是如此——贾安政怎么样?倒是掌家人,可是同样已人至中年了!
“我只知道,既然是在我没错的前提之下,那么谁让我不好过,我就让谁不好过。”
随之而来的校风整顿,仿佛是对贾棠此言的见证。整顿席卷整个学校,上至领导层,下至学生,校内查完,市里查;市里查完,连省里亦来了人。贾芸瑛不清楚究竟又落马了多少人,只知道那个月,一楼宣传栏几乎被各式各样的处分公告填满,学生会成员捧着有关校内活动的公示文件,一时都不知该往哪儿贴。
但,直到那其中部分公告撤下,他们都再没见到过贾蔷的踪迹。
没人知道这个翻墙逃走的少年下落几何。人们跟着监控,只追到他与一个附近艺校的姑娘私奔,然而路线只能追到学校三公里外的一处奶茶店,再向哪个方向去了,竟是音讯全无。没有出现在车站、机场等场所,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家酒店旅馆,也没有再在监控中露过面,几近于凭空消失。
也同样没人联系得到这个少年。无论是父母、亲朋,没人还能再打通他的电话。从泰城市内,一直到整个省内,没人再找得到这两个年轻孩子的身影。一切至此,已经开始由一场离家出走恶化为一场娱乐性质的都市怪闻——所以,人究竟去了哪里?
Nobody care。
但,至此,有一些命运性的轨迹,已经隐约呈现在了贾家的几十条人命面前。
贾家大宅,因而蒙上一层抹不去的阴霾。
*
“到现在你还是不信,是吗?”
史乐晴语气难得真正着急起来,她急得恨不得晃晃对面满面愁容的林敏潇、看看对方心中究竟在犹豫些什么。然而林敏潇只是望着她,道:
“可是我怎么能信得了这种事——被书写定命运?史乐晴,你是不是应当现实一点、唯物主义一点?”
“世界观要建立在世界之上的,潇潇。连世界都可能是假的了,你让原本的世界观还怎么存在?”
“可是无论如何,不——”
“好,好,潇潇,我明白了,那么你相信着吧,不过,退一万步讲,理解这件事,你完全可以用另一个更辩证的角度,大概就是所谓的‘双重思想’。”
“双重思想是违背正确的认识论的。”
“应用得当就不是。也许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这个世界本身是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但——这个世界之外呢,你凭什么说,我们这个世界,并不是由更高维的世界决定的?”
“可是……”
“潇潇,这件事即使发展到这里也没有违背任何一条你所坚信的世界观,何况你从来没有坚信过它们。你比我更清楚,你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逃避的借口——可是你在逃避什么呢,潇潇?到底是什么让你不愿意相信?”
史乐晴一字一句地将林敏潇每一句诡辩堵回去——高二上不是还没有学完哲学部分吗?林敏潇走神想着,史乐晴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理论的——她始终没敢说,是的,她是不敢信,但并不是因为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而只是因为,她不愿成为那个被人写定命运的、像蚂蚁一样被玩弄得团团转的灵魂。
——生此一世,长到如此年纪,现在你要告诉我,我只是个对命运无能为力的可怜虫?
凭什么?!
我的命,凭什么是一本古书说了算?
她不愿承认。
我的命运,凭什么由着他人来写!
执笔又如何,被人抛入生命的漩涡中又如何,她凭什么不能从中靠自己的力量跑出来、创造只属于自己的生命奇迹?!
她可以输给任何人,唯独不能输给自己的命运。
“——可是仅仅是几件小事而已,或许只是巧合,我们要怎么认定,这就是正确答案?”
“小事?”
史乐晴终于松了口气,好在,只是对事实缺乏认可。
“单单是能同时拥有这么多与《红楼》相同和相似的名字已经很奇怪了——我就不信家里这么高的平均学历会没有人留意到这件事!况且还有其他的呢,比如你住到了贾家大宅,比如贾琏的出轨,比如你将来时贾芸瑛的反应,比如贺紫鸢的突然出现,还比如——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那个和贾蔷一起离家出走的姑娘叫什么?”
“叫……?”
那个瞬间,近日来已经在她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名字再次如鬼魅般浮现出来。这是她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她近乎崩溃地在心中默念,不,不要是龄官,不要是——
“叫王龄龄,龄官的龄。学戏曲表演。”
不知为何,林敏潇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轻松。太轻了,仿佛从遇到贾芸瑛之后,所有随之而来背负上的压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轻得异常,轻得她不明就里,轻得她想哭。
“没关系的。”
埋进臂弯里那一刻,史乐晴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彼岸,陈旧而空灵,像一串铜铃,在她身边,泠泠地,发出流水般声响。
“见到了命,才能打得碎命。”
注:“双重思想”是一种能够在一个人心中同时接受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念的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方式首先由乔治·奥威尔在他的反乌托邦小说《1984》中提出。在此处,它并不完全等同于《1984》中的概念,而是一个类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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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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