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觉得,这不单单是命运循环一回事了。”
年后的商场,尚同年后的人一般昏昏欲睡,开着门做生意的饭店寥寥无几。刘茗烟晃动着杯中冷饮,听贾芸瑛在他面前念叨一堆神神叨叨的言语,关键词像块顽童投进大海里的碎石,一入海平面便紧跟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半晌,才终于寻到话空插上一句嘴:
“你是说,贾蔷不仅仅承担了‘贾蔷’的身份,同时还承担起了‘贾雨村’的义务——就像王龄龄承担了‘龄官’和‘香菱’双重身份一样?”
“不错。”
刘茗烟一时无语,只垂下头去,用冷饮麻痹自己的舌头。
这些年,他始终伴在贾芸瑛左右,一如自幼以来的每一日、每一年。童年时他曾以为这亦会是他将来永远不会改变的一段关系——可是年岁愈久,竟然愈发察觉出几分无法逆转的疏远来。而刘茗烟甚至猜不出这是谁的问题——是因为自己实在看不懂那些4:3画幅的文艺片,亦或是因为,贾芸瑛早已不是当年那青涩稚嫩、温顺善良的少年?
他不知道。刘茗烟甚至想不通,这究竟是一场双向奔赴的别离,抑或只是他一个人浑浑噩噩中的焦虑?
他只知道,不知从哪一日起,他们相谈的话题仅剩下电子游戏与酒。不是他想谈的,更不是贾芸瑛想谈的——所以关系只好半死不活地存在着。而这关系,偶尔靠一点刘茗烟主动发起的饭菜或烟酒活着,亦不过是苟延残喘。
——其实本可以散了的,刘茗烟又不是没有别的朋友,亦并不将友谊存续作为人生命题,只是,只是……
只是,这是他答应过某人,一定要做下去的事。
如今,贾芸瑛主动将他约出来,刘茗烟倒是有种受宠若惊之感。听到对方兜兜转转终于提出的话题,他难得提起一点兴趣,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可就好玩了。”
“哪里好玩?”
“你忘了?香菱是薛蟠的妾——这个时代,哪里来的妾?再说,就是抛开‘妾’这一身份不谈,单说龄官同贾蔷之间的关系,又算是怎么一回事?无论怎么算,这都是两辈人的事——你有考虑过,倘若这三个人凑在一起,是什么场景么?”
人物关系一顺,贾芸瑛顿觉一个头顶八个大。
“那怎么办?倘若一切真如此,我们亦不可能阻止三人凑在一起。到时候的一场腥风血雨,岂不是免不了了?”
单单是腥风血雨,倒还真是其次了——毕竟是法治社会,大不了报警,总之是不至于闹得彻底乱套,何况贾蔷既已认定自己眼下是贾雨村,兴许对王龄龄亦丧失先前的热爱。真正问题,其实尚不在此,而是在于……
刘茗烟大脑飞速运转,得到另一条不可小觑的推导结论。他不可置信地搁下饮料,道:“等等,如此一来……岂不是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皆有可能像贾蔷般,身负超过两个人物的命运?”
贾芸瑛苦笑:“你担心的竟是这个?”
他轻轻摇头,拿冷饮的手势像在端起一杯鸡尾酒。“还有更严重的事。”他说。
“你没有意识到吗,贾蔷的遭遇假如皆属实,那么就会说明一点——我们的命,已经开始主动干预我们现行的生活轨迹了。”
刘茗烟教这句话的逻辑关系绕得发晕。他索性将杯中所剩无几的冷饮一饮而尽,又倒出块尚未化净的冰块一同含进口中,一面教冰凉刺激着自己的神经,一面又大着舌头道:“你说详细些,我听不懂。”
贾芸瑛难得不厌其烦——这兴许意味着他真的怕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吧,刘茗烟想——“意思就是,与甄士隐相关的这部分,我们在销案时根据此线索去追过,根本就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家,亦没有哪个人家如他说的那般起过大火、丢过孩子。这样一来,只剩两种可能:要么贾蔷所言非实;要么,是这一切,并未发生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而是发生在我们与《红楼》两个世界的缝隙之间。”
“——要么是这一切发生在国外。”刘茗烟小声地补充了个最有可能却被贾芸瑛刻意忘却的选项。
这个补充的可能性使贾芸瑛着实安静了一阵儿。刘茗烟短暂地质疑了一下自己这句话是否太不合时宜,不过亦只是一阵儿。很快,贾芸瑛又道:
“也有道理,我会托朋友查查的。不过在那之前——先想想对策吧,倘若我后一种猜测成了现实、或者你的想法进一步被证实了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未雨绸缪的道理,他自然是懂的。刘茗烟换到下一块冰,逼自己换个思路。
倘若真是如此,那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的“命”已经切实干扰了他们的生活逻辑,那事实便要跟着可怕起来——能够直接插手、排除一切逻辑关系将贾蔷带走,这已经是极其不可理喻的超自然力量了。
好比说,这一场命运纠葛是一整盘棋。他们整个贾家上下,便是这棋盘上的所有棋子。作为棋子,他们只能看得到面前发生的前进、后退,决定得了棋子之间存在着的微妙联系,却绝不可能见到凌驾于整个棋盘之上的执棋手,更不可能干涉棋手的决定。
改变事件的底层逻辑,如同改变棋子之间存在的规则与联系,对这“命”,即棋手的决定而言,是不管用的。棋手随时都有悔棋或是作弊的自由,而他们只能忍受——不,怎么会,难道生此一世,连自己决定命运的权利都没有么?
——可是,面对这环环相扣的人生,除了改变事件发生前的各种条件、从而影响整个故事走向,还有什么,是他们这些人能做的?
刘茗烟嚼碎口中的冰块,在牙龈刺痛的一瞬间,眼前仿佛闪电般灵光乍现。
——不,等等,命运交叠?
他似乎突然想通了许多东西。不一定是同逃离命运直接挂钩,可是同样重要——
“我突然懂了——很久之前我就在想,为什么我们的性格、命运,都并非完全同书中一样,而在今天、你提到命运交叠之前,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们足够努力、才从根本上改变了事情的底层逻辑。但现在,我意识到,或许远远不止那么简单……还有一道力量,在左右着我们的命运走向。”
贾芸瑛猛地抬起头,双眸亦跟着闪出些令刘茗烟顿觉熟悉的亮光:“什么?”
“是多层命运交叠的结果。六七年前,将《红楼》的人物关系图同以你为核心的关系图进行比对时我就发现,后一张图明显要比前一张图少很多人——但那时,我以为是受时代限制,并没有多想。直到今天我才懂,原来,那些少了的人,只是将命运附进了存在着的人们的命。而这样一来,许多人的性格情况,就能解释了。”
贾芸瑛眼眸中的亮光闪了闪,然而很快又熄灭下去:“但这样一来,岂不是证明我们永远挣脱不出命运的囚笼了吗?”
“不,这恰恰证明,我们成功过——不然,贾蔷有什么理由,在一切矛盾都尚未爆发时便出走——又或者说,在前提条件未得到满足的前提下,为什么会极其生硬地触发他的出走?你不是也查过吗,在此之前,他和王龄龄的关系完全没有到能够支撑他离家出走的地步,贾蔷亦不是会贸然行动的性情。”
棋手能够直接干涉他们的命运,这固然是一件令人无奈的事情。可是,倘若能够真的如同对待黑白旗子般,简简单单地将他们的命运捏在掌心里,祂又有什么理由,非要直接介入不可呢?
只有一个答案——
“是因为那个时候,祂掌控不了我们的人生了?”
“一定是。”
假使贾蔷没有出走,他们这一大家子人就不会认定《红楼》宿命论。他们会大胆地尝试着用各种方式来证明这一论点的错误,而一旦证明了,后续的发展将更不可控。
所以,命运的直接插手,自然是一种不幸,却亦是不幸中的万幸。执掌他们命运的神,虽然能够随时掌控突发事件的爆发,但一旦这种突发事件出现,也就相当于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但是——我们不是依旧不能挣脱出这种突发状况的限制么?”
“贾芸瑛,别忘了,我们还有《红楼》呢。”
既然突发事件不会超出《红楼》的篇幅限制,那他们就算是抢占了先机。
《红楼》不会随之发生改变,这就是他们这个世界运行的真理之一。
贾芸瑛顿时喜笑颜开——刘茗烟颇为欣慰地发现此时此刻他的朋友终于又有了些当初少年时的风范——一面晃了晃杯中的冰,一面问他下午有没有别的安排。
于是二人顺理成章地共同度过了一个阔别多年的下午。贾芸瑛出奇地没有聊文艺片,只同他商议生活对策,或者今后打算——刘茗烟一晃神,总有种这个下午是从多年以前借过来、总有一天还要还回去的错觉。
晚饭前将贾芸瑛送上网约车,刘茗烟说是想再逛一阵,却在目送车辆远去后,这才掏出手机,忙不迭地按出号码盘,手指颤抖着拨出一个已经许久未曾联系、却依旧能够铭记在心的号码。
那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亦是知晓了命运以来,他心中,唯一的后盾。
“喂?”
很抱歉今天来晚了,最近事太多……
特别特别巧的是,写完这章中有关“真理”的部分后,我正好读到了陈春成的《红楼梦》弥撒,恰好与书中的这一灵感相同:是否存在这样一个世界,以《红楼梦》为他们宇宙的唯一真谛?
故事很短,推荐大家茶余饭后可以读一下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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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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