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有灵,竟在这一年的除夕夜,落下纷纷扬扬的雪来。
泰城繁荣,都市特色是外来务工人员多。到了年关,各自回家过年,倒显得这一座平日里喧嚣异常的城市格外空旷宁静,街头巷尾,分外静谧,间或点起烟花、燃起爆竹,花花绿绿的包装细细洒在雪地里,倒有种童话般的意境——窗内,团圆的人家、丰盛的年夜菜,由此,显得更为美满。
贾家这一年的除夕夜,似乎格外热闹。
不仅仅是多了自精卫中心接回家中静养的、已多年不曾归家的贾蔷,连薛家一家几口人亦来一同欢度春节,史乐晴、邢慎之等本该先回本家的旁支亲戚亦留于此,一大家子喜气洋洋,连贾安政都染上些喜气,人倒由此显得慈祥了不少——尽管如此,贾芸瑛依旧尽可能避开贾安政视线,试图避免哪个笑做的不到位,又触了他的霉头,搞得鸡飞狗跳。
他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几年前艺考失利,贾芸瑛虽未如愿考上艺术类院校,却在顺着父母考入首都某名校工商管理专业后,依旧无心学业、只专注自己梦想中的短剧制作、戏剧创作云云,上课只挑重点一听,其余时间专心剧本打磨同场景设计,果不其然,第一学期便荣挂一门——倒算他幸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至此,居然只挂一门——自此便与保研无缘。
消息传到家中,贾安政气得又将他毒打一顿,大学生涯的第一个寒假里,父子二人日日吵得不可开交。到了最紧要的几日,全家人不得不一同上来劝,以免贾芸瑛一条小命就葬送在他父亲手下。
——但倘若说,真做出什么成就来没有呢?
那时候,贾芸瑛便会严肃地坐直了身子,再推推眼镜,而后,从李沧东谈到胡波,引经据典,向你论证文艺电影在国内与国际的受众情况如何如何——听也好,不听也好,总之中心思想只有一条:
错的不是他,是世界。
然而,贾安政望子成龙之心尽管热切,却终究地理距离太远,管不了他每日生活起居、学习娱乐。几个同样在首都上学的伙伴,亦不敢忠言相劝,只怕他更觉得自己是孤军奋战,将自己当作特立独行的英雄。贾芸瑛年岁渐长,亦逐渐认识到现实情况,综合下来,对父亲最大的让步,只是学期末一个月暂停一切戏剧活动,突击复习,最后捧回一个专业中上游的成绩。
如此四年下来,本科毕业倒是不在话下,只是要再让他考研或是出国留学,贾芸瑛便是万万不肯的了——贾安政无奈,只好将他安排进公司实习。
他自然不会知道,贾芸瑛每日伏在工位上,忙的还是写剧本、寄邮件。至于工作任务,一半教那小组长做了去,另一半被林敏潇要走,作为了两份工作之间过渡性的练习。实习期满,顺利入职,贾芸瑛并未察觉生活有何变化,反正任务依旧是别人做,他只管做他心中的千秋大业就好。
如此一来,升职自然是遥遥无期。毕业一年来,贾安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看贾芸瑛只有愈看愈不顺眼。
“你还是该小心些,万一到最后,你父亲改了主意、不将这公司交给你怎么办?”
薛蘅好心相劝,却只换来贾芸瑛头也不抬、冷言冷语的一句:“爱给不给,我就不信我妹妹会把我饿死!”
她气得想笑。
薛蘅本是可以一走了之的,然而终究念及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兄弟,何况对方如今还与自己好友存在一段恋情,无论对方听或不听,依旧决定还是多加一句:“首先,不是你,并不一定就是你妹妹;其次,贾芸瑛,你最好记住了,不要用你的情感,来挑战人性的底线。”
语毕,薛蘅转身便走。她不知道贾芸瑛能不能听懂这句话的深意——不重要,能不能听懂,她也已经尽力了。
当几个月后、除夕不久前,这句话近乎原封不动地出现在贾芸瑛交给某剧本杀馆的剧本上,又被薛蘅本人玩到时,薛蘅只觉得可笑:
他似乎以为他懂了,又似乎以为自己得到了个足够令读者与扮演者印象深刻的名言,借此可以大肆宣传、还能显现出他若有若无的智慧。然而,贾芸瑛忘了,没有亲身实践过的道理,就永远不能被铭记在心。
总有一天,他会认识到这一切的。而薛蘅只希望,不会是他摔得最惨的那一次。
*
出乎林敏潇意料的是,春晚开始后不到一个小时,贾蔷身边竟已无人陪伴——其实方才亦不多,说是陪伴,其实只是怕他做出些出格的事,多个人多双眼睛罢了。贾蔷情绪稳定,人们亦皆各自散去,去为自己想做的事买单,空留这个思维已超出常人的青年独自坐在阳台黑暗里,望着窗外不时升空的烟花出神。林敏潇坐在厅中看他,只在偶尔窗外被烟花燃亮时,才望到一个孤独却并不寂寥的背影轮廓。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六七年前,他们初次相遇的情形。
那时候,日子过得很慢很充实。那个从书海中逃离的中午,她第一次认识这里的人们,认识她这些往后余生中不可或缺的朋友。那年的初夏很美,白云升腾,蓝天温润。绿叶被阳光镀上金边,而贾芸瑛笑着替她拉开窗,一切,就在她眨眼的瞬间定格。
那一瞬间,林敏潇仿佛大梦初醒。
原来,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十七岁的姑娘。
贾蔷亦早就变了,从六七年前食堂里那个沉默寡言、特立独行的少年,一夜间便变为成熟稳重的青年——还裹着一层精神异常的包装。林敏潇缓缓踱步过去,刻意用指关节在门框上敲出些声响,以确认贾蔷听得到她的到来。
“回来还适应吗?”
黑暗里,她看到贾蔷像鸟儿似的迅速回过头来,双眸在微弱的光线中波光粼粼,却分明带着平静的笑。看清来人,他又缓缓转过头去,重新望着窗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她道:
“还好。”
林敏潇一顿,又问:“那……精卫的环境怎么样?”
“比家里更好。毕竟是在山脚下,空气比这里好得多。最高的楼层,能看得到海。”
“喜欢那里?”
“不至于。那里……有许多病人,他们存在攻击性。我不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那让我感到自己也成了野兽。”
其实完全没必要让贾蔷住在精卫中心的——林敏潇忽然想。
哪怕他是真的产生了幻想、幻觉,然而那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存在攻击性,生活亦可自理,即使不教他待在家中、只如每个普通人一般出去打工,那又能怎么样呢?
说到底,难道不在精卫中心的人们,就一定都是精神健康的么?
她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亦能够看清阳台上的一切陈设。贾蔷靠在躺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一双白而瘦的手,教月光同白毛衣一衬,愈发显出石膏般无生命的诡异美感。
倘若一切都是真的……?
窗外又升腾起一道烟花,炸开的那一瞬,她偏过头,看贾蔷安静地望着窗外,瘦长的面容被光芒照亮,平和又安静。
“看来过去这些年,你的日子一直很平静。”
贾蔷笑笑,并不在意话中似有还无的试探。“是啊。”他说,“是很平静。甄士隐那里,听不见汽车的喧嚣,看不到密密麻麻的新闻,闻不到人挤人的各种气味,摸不到烫手的电子产品……我们只是生活。”
“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今夕何夕。”
“为什么不回去?”
“出来了,就回不去了。结束了,万事都会有结束的一天的。”
“为什么,是他不许?”
“那里已经化作灰烬了。”
“——你说要考取功名,是怎么考取功名?”
“你们怎么考,我就怎么考。考到了,就继续往前走。”
“倘若考不到呢?”
“就一直考下去。你比我先一步知道了,反正我们的生命注定是个循环,不是么?”
“——王龄龄去哪里了,你们不是一同走的么?”
“不见了。”
“——不见了?”
林敏潇诧异于她得到的答案。在此之前她甚至已做好了贾蔷被刺激得精神失常的准备——然而,一切脱离常规的事皆未发生。贾蔷最多只是将叠放的双手换了个上下顺序,依旧平静道:
“某一天不见了——不,不是某一天,是我走的前一天。火就是在我走之后烧起来的。”
窗外传来爆竹连绵不绝的响声。那一瞬间,似乎有一道闪电,猛地划过林敏潇的脑海,照亮了她尘封多年的一段思绪。
——不,等等,这一切,似曾相识。
难道,难道……
“甄士隐知道你是谁、叫什么吗?”
林敏潇问完,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不,倘若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一切都没有如她预想中那般结束。又或许说,在此之前,一切,只是在她没有意识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运行着,随时预备给予她最致命的一击。
用不了几秒钟。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是一个世纪。她等着那句回答,等到的却仿佛是一句晴天霹雳。贾蔷说:
“他说了,我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名字,叫作贾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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