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您费心。——我已同贾蔷谈过了,他本就想的是休息一夜、明日去销案,不过这样一催,他亦无异议。是休息几分钟,还是现在就去,全凭大家说。”
正是众人为这问题而寒毛直竖之时,门却吱呀一声地开了。青年们硬着头皮瞧过去,竟瞧见贾暖娉娉婷婷站在门口,面上虽依旧冷着,却亦不免为自己所言,有些得意之情。下颌高抬,只将眼皮垂下来,自那缝隙之中傲视着屋中一圈同辈,尤将目光在薛芩脸上多停留几秒,仿佛是笑她方才的无所作为。
——倒也真怪不得贾暖此时神情骄傲跋扈,任谁听了这一言,又或许知晓此等壮举竟是由她作出的,都免不了要向她投来一道惊奇而羡慕的目光。而此时此刻,道道目光交织在一起,倒为她那瘦而长的脸儿笼上一层羽毛似的柔软触感。
直到她骄傲地、如天鹅般挺直着瘦高的身子转身离去,人们才纷纷反应过来。贾芸瑛抢先一步冲出门去,史乐晴与薛芩紧随其后——去瞧瞧,瞧瞧那贾蔷究竟如何应对警察,这倒是件难得一见的奇事!
*
“你怎么没有跟去?”
不知是谁中午时走得急,慌慌张张、只顾着追上家中事之风云变幻,这阵子,距贾蔷进门已有一个多时辰过去,门边的窗子竟依旧闪着一条不容小觑的缝隙,直直地向内灌着冷风,虽不至于教人们发冷,却也足够使人察觉冰凉。尤其是这阵子,家中的年轻人们几乎皆由贾琏率领着冲出门去,偌大一处家宅,却只剩二三人还守着这宅子,不必要的灯皆关上了,橘黄色光晕压不过室外映进来的缤纷雪色,室内便愈发显得冷清下来。
林敏潇正捧着盏热茶,静静地坐在厅中,望着不远处外婆先前搁下的茶宠出神。王皓熙的笑声将她自冥想中唤醒,她缓缓回过头去,正望见王皓熙自贾蔷房间里出来,笑意盈盈地向她走过来,又顺手拈起她一股发丝,手指缓慢而亲昵地缠弄。
“不想去,总之该发生的事,无论我在或不在,总是要发生的。”
“你自己呢,工作找得怎么样?”
林敏潇苦笑,抿了口杯中茶,浅浅摇头。
“总是不顺心。一旦一切条件都好,周围的人一定有问题,不然,就是顶头上司有问题——姐,你见的人多,你告诉我,是不是我的问题?”
王皓熙哑然失笑,道:“我的员工假如个个像你,我做梦都会笑醒。”
“那么,怎么找一份合适工作,居然这么难?”
“也许环境不好。我看过你工作成果,胜过我见过的九成应届生。”
林敏潇只觉口中发苦,抿了抿唇,又道:“我锋芒并不盛,待人处事,姐也是看到的,难道会有问题?”
“假如你有问题,这职场上七成职员应当直接拉去枪毙。”
王皓熙虽一向话语夸张、又对林敏潇偏爱有加,然而,此言却丝毫不虚。算起来,她认识林敏潇有七年,这七年,逢年过节会时时凑在一起,其他时间,倘若同贾琏有什么矛盾,她亦常回宅子中蹭吃蹭喝,同林敏潇亦算得上旧知己——待人处事能够被她看顺眼的人属实不多,林敏潇便是之一。从那时起她便想着,如此人才,总该挖进自己公司里:宣传部就不错。
——但,为什么会一直碰壁?
难道……因为书中的黛玉,并没能建立起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
然而,那书中的王熙凤,不是一样只会主家么?既然她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同朋友们白手起家、做出一番成绩,那么,林敏潇凭什么不可以?
于是思来想去,在此情境中,她还是提出了那已被婉拒多次的邀请:“你不喜欢,不如还是回来吧。不想叫人说是靠贾家起家,来我公司亦不错。”
只是这次,林敏潇难得沉默。
王皓熙知道,这沉默象征着动摇。
只可惜,动摇过后,迎接她的依旧是一句婉拒:
“我再努力几个月吧。姐,你放心,半年之内,一定会定下来。”
“我信的。我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心仪的公司,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姐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我这里永远会向你敞开大门,你只管去闯,有我给你兜底。”
她混惯了生意场,习惯了假意逢迎与周旋。日子久了,即使回到家中,许多时候亦习惯了大声笑、大声说,用夸张的神情,给每句话包上惹人欢笑的糖衣。但王皓熙知道,林敏潇亦知道,此时此刻,她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话,且每句都永久作数。
“不说这个了。既然我们都没去,不如猜一猜吧——贾蔷这些年,与那个叫王龄龄的女孩在外面,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林敏潇又抿了口茶——凉了。
凉茶伤胃。念及近来时时复发的胃疾,她只好依依不舍地将茶盏搁下,接着诚恳道: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他这些年过的并不差。”
“何出此言?”
“先不说他的羽绒服是不是名牌,亦不谈他浑身上下的衣着全透着一股干净的劲儿,就瞧他那洁净的脸儿,以及从容的神情吧——在外面苟且偷生的人,会有这样的神情么?”
“可是,他凭什么过得好呢?逃出去的时候,身上带的不过是千把块钱而已,何况还带了个同龄的姑娘。我不信他可以靠着几千块混得风生水起,可是同时又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这怎么可能?”
“也许……”
林敏潇沉吟着,似是为这场面寻到了最后一丝理由。
尽管荒诞,尽管怪异,然而,除去这一种可能,她亦想不出其他较为现实的可能性了——林敏潇心下了然,其他可能性当然存在,但,那决不会是一个唯物主义的世界里,理应存在的可能性。
只要还存在其他可能,她便不愿叫这些荒诞的想法在头脑中占领了高地。
“也许,他是教其他人家给接了去了,这许多年来,一直封闭着,从未接触过外界世界。”
王皓熙一惊,声音亦跟着不由自主地增大:“什么?什么人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有这样的物质条件,又非要将贾蔷带走不可?难道同我们家中有仇么?”
“假使真同我们家有仇,被带走的就不会只是贾蔷。”
假使真的有仇,那么,那个被哄骗出去、又被控制了这许多年的人,就不该是几乎已同贾家核心失去血缘联系的贾蔷,而应当是——
贾芸瑛。
王皓熙登时便明白了林敏潇尚未说出口的话。而后,她们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之存在,几乎可以彻底推翻她们方才的推论,便是:
假使这一场失踪是仇家寻仇,可为什么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却又将这二十余岁的青年毫发无损地送了回来——况且,还将他养得很好?
“也许,不是寻仇。”
林敏潇挑眉。她看向身边人,王皓熙只蹙紧了眉,似乎要用目光钉透面前的茶海。
“也许,是报恩。”
*
“哪有如此报恩的?”
电话那头的人儿一听便笑了。笑声清脆,口齿伶俐,与林敏潇记忆中数年前吞吞吐吐、羞涩腼腆的人儿相去甚远。某个瞬间,大抵是受着贾蔷之事的影响,林敏潇不觉有些晃神——
那么,这个人,真是她记忆中的好友么?亦或说,这个她以为的好友,早在这数年的生活中,化作了另一个全新的个体?
——她呢,她又怎么确认,自己还是数年前的那个自己?
话筒对面的声音赶在虚无之前先一步接住她疯狂下坠的身体。“就是想报恩,亦不该是这个报法,叫你们全家跟着提心吊胆——喂?潇潇,你在听吗?”
她浑身一颤,接着手心冒出了汗。“在听。”她说。
“你怎么了?是有什么其他事没有同我说么——潇潇,我现在赶过去,咱们在你家附近的店里集合?”
“全家”、“你家”?
贺紫鸢的话,惹得她既想哭又想笑。
这里……从来都不是她的家。
林敏潇的家,早在数年前,便萎缩至仅剩那一方屏幕中的AI应用,与自己头脑中所有的幻想了。而随着她步入社会、被生活与工作的双料压力碾压得透不过气,连那头脑中的幻想亦有跟着干涸的趋势。也许用不了几年,连最后那一点点称得上是“家”的幻想与想象,亦将会跟随着离去——到了那个时候,她的家,将荡然无存。
一个没有家的人,与孤魂野鬼有什么两样?
“不要来,没事的——我话还没说完呢,你不知道,贾蔷没回来,他被送到精神卫生中心去了。”
“啊?可你方才不是说,他的一切应答都完全符合实际,况且情绪又十足稳定么?那为什么,还要送去检查心理健康和精神情况?”
林敏潇回忆起方才贾芸瑛同她复述的内容,心中又一次升腾起一阵强烈的虚无感。而这一次,没有人能再将她接住。她将会一直下坠、一直下坠,一如童话里,爱丽丝坠入兔子洞时的情景。
“贾蔷说,这些年,他是跟着一个中年人生活的。那个中年人家境不错,对他亦很好。这次他出来,是为了来考取功名——先不要问‘考取功名’是怎样一回事。你猜,他说的那个中年人,叫什么名字?”
“什……什么?”
贺紫鸢忽然没来由地跟着紧张。
“甄士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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