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着满头雪花的人出现在门口时,所有人都跟着愣住了。
年轻人们早被贾芸瑛一嗓子叫住,纷纷凑在大门侧那扇窗子上,争先恐后地向外望着。来人身材瘦高,看不出年纪,穿一身黑色羽绒服,戴一顶黑色冷帽,连口罩都是黑色——仅仅露出一双狭长的眼来。
院门口,只有家里的阿姨正站在那儿,同此人交流。林敏潇手撑着窗台,人却忽然因些本能般的冲动回过头去,见外婆亦坐在沙发上,不安而充满希望地望着他们,似乎亦正期待着见到他们预期中的人。九十岁的老人头发早已全白了,银亮而丰富地堆在面庞以上,如同满头雪花。而那面容尽管依旧慈祥和蔼,却终究已被皱纹占领去了绝大多数领地,柔和的线条勾勒出五官轮廓,反而更叫人因想起过去的模样而徒增悲伤——林敏潇突然且后怕地发觉,不知何时,外婆竟已苍老至如此田地。
这样一个耄耋老人,她如何能忍心看她如此不安、如同重返儿童?
林敏潇心下一阵酸楚。她索性自窗边下来,来到外婆身边坐好,安抚地握住外婆的手,用指腹轻轻抚摸老人手上道道沟壑——什么时候那么深了?她问自己,然而得到的,只是无数个瞬间里,同祖母一道品茶、闲聊的时光。
倘若父母还在……
但,林如海与贾敏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的一天了。苍老还没来得及攀上他们的面庞,病痛亦未来得及成为他们关节处、血管里的常客——究竟算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林敏潇想不通,而在此,她亦不愿再深思了。
“他们进来了!”
贾芸瑛发出又一声惊呼。林敏潇一惊,她抬首望向外婆,那老人的神情亦跟着一颤——然而,却并没有紧着催她去看。祖孙二人便只是如此坐着,仿佛窗内窗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步,两步——林敏潇在心中默数秒数,约摸着已经快到门前时,她眼瞧着本来凑在窗边儿的朋友们瞬间逃下来,有的守在门口,有的逃回厅中,还有的,只是忙不迭冲到其他角落里,似乎生怕因人多而惊扰了来客。
指纹锁传来提示音。
门闩应声解锁。
门开了。
满世界的白,似乎都跟着这遍身漆黑的青年涌进了人们的视线中。在他们好奇与震惊参半的目光中,青年步伐稳定地走进来,立在门口地毯处,顶着他们的目光,泰然自若地褪下了帽子,随手掸了掸上头的雪花,接着——
他摘下了口罩。
“贾……贾蔷!”
谁也不曾想到,这偌大一个贾府,头一个颤抖着叫出他名字的,竟是一向冷如冰霜的贾暖。林敏潇不禁将视线挪过去,便将她颤抖的双唇与闪烁着泪光的双眸尽收眼底。
这些年,贾蔷的外形变化称不上大——充其量是身子结实了些,面庞轮廓更清晰了些,但并不会存在什么辨认上的异议,分明可认得出是同一个人。
贾蔷闻言,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便将外套脱了下来,刚要转身挂在衣架上,倒先被阿姨接过去,帮着他挂上衣架顶——接着,眼花缭乱地,贾暖已疾步来到他面前。见此情景,人们心下皆是一紧,生怕二人冲动间言语冲突起来,又惹出一番祸事。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贾暖只是将他从上至下审视了一周,而后颤声道:
“这些年……还好么?”
“还好。”
贾芸瑛站在门口处,先是教那清亮的嗓子一惊,接着才想起,贾蔷出走时,原来正是变声期最严重的几日。六年过去,变声期早已结束,而他印象里,那不苟言笑、少言寡语的竹竿少年,亦早已融化在回忆里,被这瘦高而结实的青年所取代——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贾蔷的消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他们每个人青春中的一件大事。也就是那一场出走,才使他们在面对命运的惶惑中,纷纷错觉自己的青春,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从此便一直滞留在那一年,谁也不曾逃离——直至今日。一个二十余岁、身强体壮的贾蔷站在他们面前,众人望着他唇角淡淡的一抹笑意,不知为何,忽有种晴天霹雳的错觉。
“吃饭了吗?”
贾暖问他。贾蔷正换好了拖鞋,只笑着望向他们,道:
“没有。”
王皓熙终于寻到一个话口,连忙高声笑着招呼:“快坐下吃吧!来得正好呢,我们正在吃着——都是家常菜!有你最爱吃的牡蛎,洗洗手,咱一起吃饭!”
“马上。”
贾棠似乎一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自己迷迷糊糊地又跟着坐在了餐桌旁,而面前的位置又坐上了那多年不曾相见的人儿,这才如梦初醒般发觉,贾蔷的回归,竟并非错觉。
可是……
怎么,为什么?
贾蔷只是泰然自若地坐下,优雅而温和地用餐,礼仪周到、气质温柔,且一切动作自然到令所有人都不自然——爱吃的仍旧是那几样菜,用餐时仍旧不紧不慢,连神情都没有丝毫久别重逢后的尴尬,仿佛过往的六年里,他不曾离开,一直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坐在这张餐桌前,微笑,进食。
王皓熙在笑着问他饭菜口味如何,贾琏问他现在是喝酒还是喝茶,而史乐晴大着胆子问外面现在雪下得有多大——贾蔷皆一一简言回答。于是其他人们亦纷纷加入到这场有几分提心吊胆的嘘寒问暖之中,得到的同样是自然而一如既往的回答。
但很快,随着试探性而略显重复的话题越来越多,终于在某一个瞬间,望着早已不再明显减少的盘中饭菜,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在座的、这一大家子人里,竟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提起这过往六年中的事——
心有灵犀,仿佛是在怕,一旦问了,这刚刚才回到他们身边的、神情自然的人便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违反所有目前存在的科学定律,再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假如,这一幕真的发生了……
是否也就真正印证着,他们各人的命运,绝对不可违?
——敢冒这个险吗?
林敏潇抬眼望向贾芸瑛,而贾芸瑛只低头望着空空荡荡、只留垃圾的盘子,仿佛要从那鱼骨虾壳一类的摆放逻辑里看出接下来的命运走向。她只好又试着将目光投向贾暖。
然而,贾暖对周边传来的任何目光平等地无动于衷。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贾蔷,似乎要用目光将此人如今的形象重新刻进脑海里——那毕竟是她在偌大一个府上,亲缘关系最近的人。当初贾蔷出走,尽管彼此年龄相仿,而她甚至还略小几岁,可归根结底,她还算是贾蔷的姑母,平日里再不顾及辈分,心底里亦总有些做家长的责任感,故而当年,同样是她受打击最大。
如此一来,他人倒是更不好开口了。
各人都在一筹莫展之时,忽的,主座上却传来声音,苍老如一截枯木,却又温柔如春风,道:“蔷儿。”
人们心下皆是一惊。
“这六年,你在外面,受苦了吧?”
周边的青年们瞬间跟着紧张起来,各自一面留心观察贾蔷的反应,一面又不禁望向主座上的老人,面对那慈祥的神情,他们一时间竟还有些克制不住地羞愧——怎么,活到二十多岁、走上社会的年纪了,竟反倒是软弱起来、还要靠家中已垂垂暮已的老人来保护自己?
“称不上受苦的,奶奶。”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贾蔷只是淡淡一笑,礼貌却不失疏远地将此话题轻轻带过,而后问:“家里一切都还好吧?”
“都好,都好……”
危机解除,人们皆附和起来,仿佛是一场劣质表演最末尾处的掌声,稀稀拉拉,不成气候,反倒给人以落魄肃穆之感。没人再刻意提起那被当事人不动声色地掩盖过去的故事,而当事人亦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不再向这个阔别已久的家庭提出任何问题,饭桌上陷入诡异的沉默。
于是,这一场时隔多年、姗姗来迟的会面,便以这般分不清好与坏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贾蔷的房间依然保留着,重新铺好被褥便能继续使用。随着他拎起行囊进屋、关上房门,几乎全家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又不敢太大声,仿佛是生怕他听到。
“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史乐晴在这场阔别已久的家庭会议上第一个跳起来,像是已经被这句话憋了很久。她环顾四周,见无人再言,她又道:“怎么,难道你们都不觉得奇怪么?这么多年了,从来没人发现过他的踪迹,现在他竟然自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了——你们就不觉得诡异?”
薛蘅沉吟道:“自然是这么觉得……但,还能怎么办,我们难道硬闯进去、问问这是为什么?”
“我建议我们还是先报警……至少确认这个人真是贾蔷,而且这样一来,也算是把当年的失踪案结了一半——没准儿还能把另一半也解决了,那我们也算是给泰城治安作出贡献了。”邢慎之思量道。
贾棠道:“报警确是该报的,然而,问题是——能怎么说,倘若眼下便报了警,他又真是贾蔷,一听警笛声,以为咱们怀疑他身份,那样,岂不是更激化了矛盾?”
李纨蹙眉:“可是不报……万一他不是贾蔷、而是歹徒呢?夜里怎么办,会不会有危险?”
那一边,林敏潇却忽然道:
“其实,我们只同他说,销案须得带上他、教警局确认了身份,不就将他带出来了?”
史乐晴:“倘若他在路上凭空消失了呢,那我们……”
薛芩听得笑起来:“凭空消失?那感情倒是好了!就当这一切全没有发生过,我们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大不了我录着视频就是了!”
得益于这样一笑,会议上的气氛顿时轻快了不少——人们说笑了几句,然而有关贾蔷的问题,至此依旧是悬而未决。淡淡一阵沉默后,薛芩忽地咦了一声,接着道:
“贾暖呢——她是从一开始,就没在这里坐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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