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回

林敏潇只觉头顶似有惊雷炸响。然而她还足够理智,几乎条件反射地反驳道:

“出差怎么了?——这些日子,你不是也常常不着家么?那同你出差有什么区别,怎么这一去,便要我非去外婆家住着不可了?”

“我只是早出晚归,并不是完全不着家,楼上楼下、邻里邻居总会看得到:哦,这家中有个男人在,他们便不敢随便欺上门来。如今我一走,几日都不回来——你这个年纪,根本想不到,屋门外面,甚至或许是屋门里面,会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你。”

林敏潇尽管不愿认同关于“你这个年纪”的论调,但与此同时,垂眸望向桌布上细碎油星,蹙眉之余,倒也明白林如海是真在担心她的安危,这倒令她有些意料之外的触动。只是鼻子酸后,她依旧不愿接受那个通知式的命令,亦不愿思考接下来的处境,而只是抱着最后的一丝丝希望,追问道:

“不是还有阿姨么?我们同她认识十几年,陈阿姨过去还在我们家有个小房间,就叫她来住着,像从前似的,不好么?”

“陈阿姨说到底还是外人——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爱听这话,然而这是事实。倘若真有什么危险,我不认为她能保护你的安全,而这偏偏是顶重要的。况且,陈阿姨自己的女儿也同你一般大不是?她忙,恐怕也不会答应来我们家常住了。”

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头顶的灯光似乎极其迅速地闪了一下,很快,快到肉眼很难捕捉。然而就是那一瞬间,却叫整个家、整个泰城、乃至整个世界都跟着变化了。桌上的饭菜气味忽然浓郁起来,一团一团地向四周翻涌着,呛得林敏潇一阵阵反胃。窗外,方才还如水彩画般梦幻地泼洒着色彩的天似是在这一瞬间变得漆黑,点点鬼火般的灯火紧跟着便冒出来,经了一层纱窗的过滤,似乎反倒显得更加诡异。

林敏潇几乎要当场给陈雪雁致电,求她同母亲说情,叫陈阿姨能够答应了这请求。然而她自己其实也清楚,这不过是个情绪失控时冒出的毫无根据的冲动,于整场故事而言,几乎并无一丝撼动走向的可能。寄人篱下已成定局,她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到要住校,可是日子来到春季学期后半段,学校宿舍并无一处闲置床铺,她亦没有相应住宿用品,故而除了留宿他人家中,竟然毫无转圜余地。

她咬紧了牙,努力克制住纯属本能而此时已摇摇欲坠的泪珠,道:

“那么……你已同她们说好了?”

“讲好了。她们十分欢迎——但还有件事,是昨日夜里突发,本想当时便告诉你的,但你那时已睡下了,我没舍得叫醒你。”

饭菜香味忽然全部散去,像个不负责任的预告。林敏潇于泪光中瞥见林如海目光忽变得闪躲,与自己像极了的、天然便上翘着的眼尾亦跟着微微低垂,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出不对。

而后直觉浮现出个可怕的答案,她惊得手一抖,连方才有关寄人篱下的伤怀都暂时抛到脑后,下意识道:“是……”

“是你母亲。她凌晨一点多时走了,心脏病。”

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拍打声。林敏潇惊出一身冷汗,而后才朦胧意识到是雨声。泰城潮湿而连绵的雨又来了,同雨有关的许多记忆便跟着空气中泥土的腥香一起涌入脑海。她眼前赫然浮现出那盆摔进了垃圾箱中的花,而母亲的面庞正在花蕊上微笑——

林敏潇只觉得头脑中似乎有海浪翻腾得厉害,一波又一波,冲上来拍击她的心,跟着拍上岸来的,还有数不清的、令她应接不暇的记忆碎片,和方才抛到脑后的恐惧与彷徨。她孤零零站在自己的生命面前,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而身后,是万丈深渊。

在这一刻,她才终于猛地意识到,自己身后,真的已空无一人了。

那个几乎从没有见过、无论如何已经不可能变得亲近的外婆家,是她往后余生中,为数不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唯一的后盾——但真的能是后盾,而不是又一重地狱么?

逃不出的命运漩涡像个诅咒。林敏潇噌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拖出一阵刺耳而难听的声响。林如海此时终于望向她,眼神中难得带上些真正的担忧。他双臂撑在桌上,似乎随时准备好要扶住身子瘦弱、神情恍惚的女儿。然而林敏潇只是忽地望向他,道:

“我……什么时候搬去外婆家?”

林如海似乎讶异于她的冷静,但又紧跟着明白过来。于是只努力作出一幅冷静稳重的模样来,顺着她的话道:

“后天,这周六——我周一早晨就走,快的话,大概半年后会回来。这半年,倘若有什么外婆家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一定记得给我打电话。要是有信号,我一定想办法回复你。”

桌上的饭菜依旧在冒着热气,只是没有方才那么浓郁。林敏潇微微眯起眼,觉得头顶那盏暖黄色的灯今夜似乎格外耀眼,像颗小小的太阳,单单只是扫了一眼,她此刻便觉得头痛得厉害。满世界的难题此时此刻似乎都在向林敏潇身上倾倒,况且她又忽然极其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还有一沓明天用得到的卷子没有写完——同这个念头一同涌上心头的还有无尽的焦虑,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和她面临的其他难题比起来十足没良心的念头所察觉到的羞耻——她实在没办法再让自己在这里多待一秒了。

“知道了。我回去写作业了,你趁热吃吧。”

林如海再说了什么,她没有听到。林敏潇只是把自己迅速丢进房间里,没有任何体面可言,而后反锁房门,手忙脚乱地从书包中抢出试卷夹与笔袋,好像赶时间一般将自己塞进书桌和椅子之间的空隙。铺天盖地的知识点涌进眼帘,她不敢给自己留一点喘息的空间,一口气写完整套英语试题,用中英文对译来麻痹神经——她终于觉得心中平静下来一些,扔下中性笔、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拿出pad预备对答案时,才发觉一个半小时已经匆匆过去。

她没敢给自己留多少整理思绪的时间。但接下来,每对完一篇阅读的答案,望着那道死活想不通、甚至怀疑答案给错了的错题,林敏潇总是会情不自禁且毫无根据地想,今天凌晨一点多——那时候,我在做什么梦?

她不记得了。

谁会记得一场来无影去无踪的梦?

谁又会记得一个悄悄来又轻轻去的人?

林敏潇觉得自己现在应当站起来去关窗,即使雨并没有大到会顺着风游进来的程度,可是泰城独有的、海洋的腥潮气息已经跟着雨水渗进来,不算太浓郁,但驱之不去,教她总觉得自己是漂在这水中的一滩浒苔,最终的命运只能是被捞在沙滩上,蒸发、毁灭。

或许是一种独属于高中生的、逃避现实的手段,林敏潇开始重复方才的行为——计时,做题,对答案,然后对着错题冥思苦想,用繁琐而无味的一个个知识点麻痹自己的大脑神经,折腾到在某次试探过后,确认自己对方才餐桌上所接受的信息彻底无法做出任何激烈反应,这才舍得停笔,闭上微微发酸的双眼,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

她想,现在,她足够冷静了。

——她已经没有不冷静的能力了。

要做个总结的话,那只有三句话:母亲去世,父亲出差,她要去从不曾见过面的外婆家寄居。

相比而言,父亲出差已经是这里面最能令人接受的消息。毕竟她早已习惯了见不到林如海的生活,仅仅脱离林如海生活,并不是什么难事。而素未谋面的外婆家尽管人口纷纭、关系复杂,说到底并不是龙潭虎穴,她林敏潇亦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要讨人喜欢不容易,可不叫人讨厌,她还有十足的把握。如此一来事情实际仅剩一桩:

母亲。

她有多久没有亲眼见过母亲了?

林敏潇缓缓将凳子推开,起身走向窗边。

雨早已停了。马路上的潮气尚未完全褪去,正随着来往车辆流淌、翻滚。泰城的五六月份正独树一帜地凉,满街都是前来避暑的游客,而游客大都成群结队、拖家带口,手捧着从夜市、商城中买出的气味诡异的吃食,或是相互交谈,或是静静地相互依偎。少有几个独身一人漫步街头的,又十足的惬意,全不像是为孤独或无依无靠而伤神的样子——说到底,拥抱孤独同被抛弃是不同的。

林敏潇屋中的窗子,正对着这样一条人行道。八层楼高的位置刚刚好够居民俯视世间芸芸众生,不至于太低、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又不至于太高、成了不问凡间俗事的假神仙。

她在人群中望见至少十对母子,格式相似到如同复制粘贴。儿童皆是在愉悦地叫喊、奔跑、嬉闹,母亲或是与同行人聊着天,或是吆喝着各自的孩童。她该触景生情的,尤其是在这个时间——可她回忆许久,居然连一点相似的场景都无从回忆。印象里的母亲几乎只剩一个背影,是抛下她离开家庭的背影,亦是拉扯着她快步行走在街头、追逐在补习班与兴趣班之间的背影。

记忆中的母亲,不要说是像街上来来往往的母亲般在人群中大声唤她的姓名,就连手捧这样从人间烟火中提炼出的路边小吃,都是在梦里也不敢想象的幻觉。她并非不爱她,只是爱的方式总不同于世间大多数的母亲。

母亲,贾敏,林敏潇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两个词语。她忽然觉得唇齿舌喉的运动方式那么陌生,那使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贾敏这个名字,同母亲这个称呼,从自己生活中消失,已经有些年头了。

贾敏,贾敏。

电光火石间,林敏潇忽然觉得这名字有种异样的熟悉——并非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熟悉。然而,究竟来自于何处?

记忆回溯至几张纸张。她浑身一颤,正要回身去书架上找些什么,却又被訇然作响的电话铃声叫住了脚。现实同回忆猛地割裂开来,她下意识地抓起手机,在颤抖的空隙中看清,上头明晃晃写着“陈雪雁”三个大字。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按下接听,当然也就不曾想到,这根她以为的稻草,实际上是一条毒蛇,正预备给她冰冷而滚烫的一击。

“我有些事得告诉你。现在,下楼,我在楼下等你。”

“不能……?”

“不能。只能当面说。”

陈雪雁语气坚定,林敏潇心跟着一沉。

只改了部分角色的名字,主要是为了行文流畅而服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雾色难抵

小船三年又三年

隔墙染月

做我的常青树

离航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红楼]幻想戒断反应
连载中羊星信号满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