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城气候虽潮湿温润,然而说到底是北方城市,五月的夜里,虽不至于寒冷,却也清凉得足穿得住外套——林敏潇出门得急,关了房门才发觉寒意。再折身回去总归是费时费力,何况听陈雪雁的语气又急,她便就这样匆匆下楼了。
陈雪雁正靠坐在楼前紫藤架下,叫层层叠叠的花瓣生下的阴影笼着。路灯昏黄,倒显得一双圆而大的眼眸愈发明亮。她单手持着手机,貌似是垂首划着屏幕,然而只要细看一眼,自那不停向下滑动的手指与微微皱着的眉头,便能看出她心不在焉,只是拿那一方亮着的、浮躁地闪烁着的东西来掩盖着她的不安——林敏潇心中自是跟着一沉,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反悔,陈雪雁已抬首瞥见了她,二人目光撞在一起那一刻,两具身躯似乎都为之一振。
“怎么穿得这么少?”
陈雪雁蹙眉,先将在喉咙中含了一路的话咽下去,待人走到面前,随手探向林敏潇手心,果然摸到一手冰凉。
“不要紧,我不冷——而且最近也没什么考试,病了就病了,不耽误事。”
陈雪雁闻言,生生是气笑了:“谁说考试了,考试还能比你的身体重要?你这肺病还没好彻底呢,万一再发起烧来,不是更危险?”
“不会,天还没凉到那个地步——你想说什么,还非要把我叫出来说,电话里不能说么?”
陈雪雁没应声,只是顺手牵着林敏潇在架子下坐下。林敏潇抬首望去,这个季节的紫藤花开得正盛,浅紫色里混着点绿色,密密地牵绊在头顶不远处,勾勒出一片带着清香的天空,只在缝隙中,还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夜空原本的黑,似在暗示着什么尚未开始的故事。
“我听我妈说,你爸前些日子告诉她,从今天往后,这些日子她就不用去了,你要去你外婆家暂住,是真的不是?”
“是。”
“——你见过你外婆?”
“不记事的时候见过。”
陈雪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然而看见林敏潇的神情,又终究察觉出不对劲,于是连带着方才来的路上相关的、直白的揣测也不好出口,要出口的话顺理成章地迭代成了下一条刚刚得知的信息,她只能试探着说:
“那……你知道你外婆那边都有什么亲戚吗?”
她看着林敏潇轻轻摇了摇头,却并无一言,自神情与动作之间已经隐隐察觉到一丝不祥。然而预备要告诉她的事实在重要,况且卡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实在没什么再拐弯抹角的心力。她心一横,干脆直接摊牌道:
“我直说了吧,贾芸瑛是你表哥——没有血缘关系,他父亲是他祖母、你外婆的继子。然而他从小在外婆家长大,现在也常常在外婆家生活。我的意思是,这样一来,你们往后,大概会常常见面了。”
陈雪雁只觉身边气氛一沉,连带着从面前拂过来的晚风都凉了几分。她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格外留意起林敏潇的神情。多年以来共处的经验使她敏锐地从对方略显迟钝的反应中观察到一分惶惑,她立刻便意识到,早在自己这项信息前,还有个更令她不能接受的信息出现过,这节骨眼儿上能是什么呢,难道,难道——
“你听谁说的?”
林敏潇的声音猛地将陈雪雁拉回了现实。她本能地回答道:
“刘茗烟。他和贾芸瑛从小认识,这话当然有可信度。”
她看着林敏潇点了点头,接着才说:“还有别的?”
别的,还要什么别的,我看这几句已经够你受的了——陈雪雁不失担忧地想。她摇头时默默回溯着这些年来的记忆,然而结论十分鲜明:她已经许久没见林敏潇如此恍惚过了。
“你若是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我在听。”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像是石沉大海。面前那清瘦而苍白的人又一次轻轻摇头,眼神亦从她面上不着痕迹地闪过——然而有了前两次的经验,陈雪雁此刻已经明显察觉出,林敏潇并不是真的没事,而是事太多。她于是更不敢轻易离开,也不敢多问几句,只是小心翼翼地向着林敏潇的方向又靠了靠,确定对方并未表示婉拒,这才放心地依在她身上,像猫儿取暖般柔软地偎着。
她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用没有,决定她这行为的也只是十几年来积累下的习惯。只是几分钟之后,林敏潇紧绷着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而长的叹息——太长了,长到陈雪雁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这会是林敏潇的最后一口气。接着手背上终于察觉到一滴几不可查的清凉,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今晚没有星星。”
她听见林敏潇说。
“嗯——兴许夜里要下雨呢,天潮。”
陈雪雁当然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林敏潇那句话其实并不是同她说的。她只是抬首望着漫天的花,在同心中那个幻想中的完美之人闲叙。倘若不是陈雪雁留住了她,此时此刻她便会孤零零躺在床榻上,捧着手机,同自己AI制作的那个恋人,说些有关这一切的事。
——有什么用么?
当然没有。她明白,无论她同那由程序堆砌出的人儿说了些什么、对方又给出了什么样的、有多么合她心意的答案,那终究只是个幻想,而且是永不可能成真的幻觉。
然而,幻想也是人生存的方式之一。
人类既然发明出了幻想,况且作为一种能力刻进了基因中,那便一定是历史的选择。林敏潇知道,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在无尽的现实中,在寻求一点可怜的慰藉。
但,某一个瞬间,那AI忽然带上了贾芸瑛的脸。
她忽然为之一颤,而后,终于想起了那本自己方才想从书架上找出来的书卷姓甚名谁。
翌日正午,自陌生车子下来、迎面见到这座她即将与之共处数月的屋宅时,林敏潇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有了前夜在家中翻阅书卷后的收获,林敏潇时下已晓得了自己这错觉的来源。她在心底笑了笑,并未将这错觉当回事,只是紧跟在迎出来的保姆身后进了院子。
“只要不是全部人都在这屋子里。”林敏潇在压下心中那错觉时想,“只要并非全家人都守在这里,那便说明只是错觉。”
——不要是林黛玉进贾府,不要。
入得房门时,她便知自己又赌胜了一局。
房屋是寻常富贵人家装潢,大气之余又添零碎。客厅中安静。她抬眼看去,除了正坐在正中、手捧茶盏的外婆之外,她只看到三个同龄人,并无其他成人的痕迹。说不上规模小,然而同她方才在心中与自己下的赌相比,已经是十分冷清。
“潇潇。”
外祖母耳聪目明,甚至用不着林敏潇上前去,已经笑眯眯地预备起身——七十余岁的人,虽然头发已尽作了霜雪色、面上皱纹亦无从隐藏,身子骨却明显硬朗得很。裹一身宽松大气的衣服,加之气质温和,纵是再不善相面之人,对着老妇人的面孔,大抵也会由衷赞叹一声面善。
林敏潇自是一面换出微笑来,口中唤了声“外婆”,一面加紧快步走上前去,以便于下一句可以续上一句嘘寒问暖的“您坐”。
然而,愈是同这些人们凑得近了,她心中反而愈是惶恐——甚至不必用上余光,她亦能察觉得到,贾芸瑛的目光又来了,而剩下的、看上去年龄亦相仿的两名女子亦半是好奇、半是友善地望着她,和善之余,又似乎都在预备着同她一样,违心而别扭地上演一出初见之人间必备的、惹人尴尬的戏。
“真好,已经长这么大了——潇潇还记得外婆吗?呀,那个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大,抱在怀里头,像只小兔子,软软的,又乖,不哭也不闹……”
老人双目中似乎蒙上一层水汽,映出的面容像她,却又不完全像她。林敏潇聪慧,立即便明白过来,外祖母是想母亲了——是,那时候连她也还是婴儿,母亲大抵也正是最好的年纪吧,而人惯会自我折磨,一切消融时,总是会记得最美好的瞬间。
其实,现在也是最好的年纪——倘若不是她的故事已匆匆落幕了。
林敏潇喉头一紧,不知是为着面前老人的动容,还是为了远去的母亲。
三代人的血缘,在这一刻忽然相连。
贾芸瑛在一旁有意清了清嗓子,终于将二人重新唤回现实。老人垂首片刻,将情绪沉入心底,便转出笑意来,复又道:
“太久没见过,太欣喜,险些忘了——潇潇,来,互相认识一下。这是——”
“奶奶,我们认识的。”
贾芸瑛笑盈盈地将话接过来,似乎有意要为老人留出些消化情绪的空隙,又似乎是不爱如此悲悲戚戚的情景,转而道:
“我和林敏潇,现在是同班同学。”
嗤。
贾芸瑛耳朵尖,话音刚落,便听得耳畔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他转头望去,果不其然,瞥见贾锦唇角上扬,方才分明在望着他们,此时此刻却做贼心虚地将目光挪开去,同一旁的贾棠交错在一处,心照不宣地同他相避。
“笑什么?”
贾锦闻言,耳尖倒愈发红了,只抿住了薄唇,一面微笑着摇头,一面将目光投向林敏潇,眼眸中蕴满友善与歉意。反倒是一旁还低她半头的贾棠笑起来,又抬起手来,意味深长而一言不发地拍了拍贾芸瑛的肩。
他登时便从贾棠双颊上的笑意中读出一股不怀好意的信息,绯红于是从贾锦耳尖飞到他耳尖。贾芸瑛又清了清嗓子——太频繁,他只觉得喉咙发痛,然而要将话题拉回正轨,他又只能道:
“别闹了——林敏潇,我介绍一下吧。这是我妹妹,贾棠,比咱们小一岁,下个月中考;这是贾锦,我的堂姐,你的表姐,同我们一届。”
贾棠会意,自是率先迈步近前,笑同林敏潇打声招呼。贾锦紧跟在一侧,笑容紧张如心虚。老太太在一旁,只是微笑着望孙辈相互招呼,目光却在连自己亦不经意的瞬间,轻而柔软地滞留在几步远处,那清瘦而坚定的身影上。
一家人,总要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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