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才刚抬眼望向粥棚,身旁的史湘云便忽然脚步一顿。她像被什么狠狠击中般顿住了,神色大变,随即急急地低头,躲到了丈夫身后。
卫若兰微微回头牵住妻子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是缮国公府的小姐……”史湘云声音颤抖。
史湘云虽是跟着叔叔婶婶生活,但常随长辈出入王府公侯之间,便是贵如南安太妃,史湘云也与太妃相熟,更何况几家国公府的太太小姐。缮国公、治国公这些人家,她都认得,甚至其中几位小姐还是从前的宴席唱和之友。
她抓紧卫若兰身后的衣襟,低声道:“救救她们。”
卫若兰目光一沉,眼前这些女子如今一个个蜷缩在铁笼之中,无人遮掩,仿若牲口。
他知道,若不是起义军此番打入京师,江山即将换了主人,这些高门贵女,哪怕最卑微的庶女,便是家败也不会沦为如此地步。
“别害怕。”
他轻轻安抚,将妻子护在身后,对贾芸道:“你送小公子回去,免得见了这些腌臜事情。我这里一办妥,便回府,叫府中奶奶放心。”
贾芸迟疑片刻,眼神在他们夫妻之间一转,终于点头带着史湘云与一名府兵离开。
史湘云低头往前,但还是忍不住回望。曾经艳压一时的名门闺秀,她们甚至没有人抬眼看看有没有曾经的友人来救她们。她们一时间丧父丧夫丧子,像被折断羽翼的鸟,甚至没有力气挣扎,只在等一张银票将自己从此地送往另一个牢笼。
那军士狐疑地打量他们几眼,卫若兰已经凑上前打听笼中姑娘出身和价格。
军士嘴角微翘,眼神中却没有丝毫怜悯:“你自己过去看不就知道了?有的是国公府,有的是侯府家的。反正都要为奴做婢的命了,谁还管她们姓甚名谁。”
卫若兰摆摆手,他毕竟也是世家公子,也曾出入各府,只怕其中有人认得自己,反倒办不成事了。
“我若叫她们见了我,知我意图,只怕往后人情难做。”
那军士点点头,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竟然拍拍卫若兰的肩膀道:“你放心,这些人都列了册,永世脱不了奴籍。你买回去养着也好,送人也罢,总比叫她们在这儿烂死强。前两天一个富户买了两个模样出挑的,说是养着做妾玩呢。”
卫若兰脸色骤然冷了几分,问:“被买走了几个?送出去了没?”
“当然。”那军士毫不避讳,点头笑道,“钱货两讫。我们讲信用,若你想买,就得快。再拖两日,可都叫人挑光了。”
卫若兰沉了脸,不愿多言,只道:“不管这些人是不是订了的,你直接报个数。我要全都带走。”
军士闻言一怔,刚欲开口拒绝,却忽听一声马蹄沉沉而来。
“闯王到了!”不知是谁低声惊呼。
街头霎时肃静。
只见一队骑兵护卫缓缓行来,簇拥着为首的张才良。他穿了一身灰底黑镶的粗布袍,腰束藤带,佩刀,即便已经占居皇城,但不改质朴,整个人既有山野硬骨,又有一种说不清的从容气势。
所过之处,义军军士皆肃容挺立,街边百姓畏于权威亦自觉退让。
张才良并不多话,只微微颔首,扫过粥棚与囚笼,见卫若兰气质温雅衣饰考究,多看了几眼,那份不合时宜的干净,确实令人侧目。
军士忙趋前介绍几句,张才良开门见山:“是你要买这些人?”
“在下卫若兰。”卫拱手答礼,神色不卑不亢,“不忍妇孺流离,愿出资收容,庇护一二。”
比起黛玉纯粹的只是想让这个曾经的高门贵女脱离虎口,卫若兰甚至还想保住她们的颜面。
一旁的人附耳与张才良私语几句,听完微微一笑,只是在马上低眉看他,不怒不喜。
“王公之家,锦衣玉食,坐享天下脂膏。如今风流云散,也要昔日臣子来庇护,倒是奇了。”
卫若兰正色道:“虽有前因,然女子无辜,纵朝代更迭,也不应叫她们如畜般待价而沽。还望……还望闯王高义,周全此事。”
张才良静默半刻,突转身看向棚内十数看过来的惊恐的眼睛。
他冷冷一笑,声音高昂:“你若要仁义道德,怎不去管那城中冻饿者?偏只挑几个锦衣之女……当我不知你图的是什么?”
他不能否认,自己今日所图,确实是对旧时一丝体面的挽留。卫若兰咬牙沉声道:“他们亦是人,岂能因出身便剥其尊严?”
张才良沉了脸,声如铿铁,语调忽转森冷:“我张才良三年破九城,何尝不知人命之重?宫中无米,库中无金,便是天子脚下的京师百姓皆啼饥号寒,何况天下众生。若不动旧贵之产,还怎得钱米施粥?怎给百姓活命?你们王公贵族藏金聚粮,至死不施,如今不过割些膏脂,都不足以偿饿死的孤魂野鬼,我却要听你讲道义?”
他话锋一转,望向围观百姓,高声道:“今番赎人,须银出两份。一为买人,一为济民!这是他们欠我们的!”
一时间,粥棚前众人群情激奋。
有人高喊:“说得好!有钱才算仁义!”
“先前怎不见你们发善心?!”
“你们凭什么生在大户人家就高人一等了!”
喊声如浪,一波盖过一波,言辞如利刃,逼得卫若兰几乎无地自容。
他知道他们骂得没错。
这些年来,京城中多少贵族养着上百口人吃喝玩乐,却在灾年不愿放出一斛米救命,甚至囤积粮米待价而沽,拿着朝廷俸禄却不能为朝廷为民分忧,也不能出力抗击外敌内患。
卫府自恃清廉,却也未曾真切踏足过百姓之苦。此刻百姓声浪皆是现实,他无力辩驳。
他额头冷汗涔涔,却仍强撑身形,他只能盯着闯王。
别提他怎有数万之资替人赎身,况且这些银钱还是给了篡权夺位的强盗。
他咬牙,“两倍之术,你这未免坐地起价了!”
卫若兰已经答应帮这个忙,正进退维谷之际,只听身后一声朗朗而起:“少爷,我送银票来了!”
贾芸此时竟又第三次折返回来,而这次他带着黛玉给的银票道:“奶奶说需要多少银钱,若是不够府中可以再支。”
军士嗤笑:“大话谁不会说?这些人全买走,也需要近万两白银,你们有那么多钱吗?!”
黛玉正愁没法一次性买下这些个人,贾芸一听,便反问问:“若我们真能拿得出,诸位是不是就该放人?”
卫若兰忙低声制止:“贾芸,他们坐地起价,已翻了一倍,不必……”
可贾芸已经得了主子的应许,咽了咽口水,只径直转向张才良,拱手一礼,直言问道:“敢问闯王,我们若真交银赎人,他们的身契,可否归我们?”
张才良眉头一挑,冷道:“只要我张某在一日,这些人便是贱籍,休想抹去,你可想清楚了。”
贾芸眨眨眼,忽地扬手将银票一把拍在军士胸前:“那好……这里是八千两。”
那军士拿下银票,翻数着,眼睛都直了,嘴唇哆嗦了几下,竟半晌未能言语。此生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休要言而无信。”
围观百姓一时静默。
张才良也不禁多看了贾芸一眼。这人沉得住气,说话笑嘻嘻,出手不眨眼,但瞧着并非是能做主的人,这背后之人……他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好奇。
张才良眸光一动,似有所思。沉默片刻后,他挥手示意:“既有银,放人。”
军士忙应,数人上前解开铁笼,将那群面容憔悴的女子一一放出。她们满脸茫然,直到真正走出铁栏,方才明白自己得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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