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别无所求

黛玉心病去了大半,一日日地见好了。林砚媳妇更是每日都进贾府来陪黛玉说一会子话,直至黛玉痊愈,方才辞了贾府回扬州去。

虽是已拖延了许多时日,但在贾府行走的这些日子,林砚媳妇也想法子和荣庆堂许多丫鬟婆子混了个面熟,三杯黄汤下肚就无甚不能说的,若有,那就再添上几吊钱。荣府的下人们嘴本就不严实,极好收买,林砚媳妇在里头听了几日的闲话,便骇得不能自已,但又想挖出更多细节,只得耐着性子一一交往。

直至林砚媳妇辞行那日,阖府竟有半数仆妇都舍不得她的,还向雪雁偷偷打听下次林家何时来人。

林砚也在外头没闲着,除了打理林府在京城的产业琐事,亦问到了不少荣宁二府的消息,虽探不到朝中风云变幻,但贾家这四大家族之首,竟有许多风言风语在外,且流传甚广。夫妇俩一合计,索性全速赶路,将原本二十日的路程直接缩了一半,意在速归扬州面见老爷。

却道黛玉病好时就去向贾母请安,心疼得贾母搂着她叫“心肝儿”,又道黛玉是遭了大罪,清减了几分,特特嘱咐小厨房每日都拨银子给黛玉煮燕窝吃。

黛玉推辞不过,便拿出这次林如海送来的上好血燕奉与贾母,只道是孝敬外祖母的,贾母又喜又悲,喜的是黛玉如此孝顺,悲的是黛玉长大了,也懂得孝顺祖母了。

三春并宝钗也来同贾母问安,自黛玉病后,还是第一次见姐妹们。几人亲热地叙了话,宝钗只道“阿弥陀佛”,劝慰了黛玉一回,叫她不必忧思过度反而伤神,又说林如海比之薛蟠好千倍万倍,黛玉该高兴才是。

黛玉想,她爹爹是世上最好的人,谁都比不上的,宝钗那哥哥自来是混不吝的,怎堪与林如海相较。面上笑着应了,又与她们说一回时兴衣裳花样,按下不提。

最高兴的当属宝玉了,自外书房回来后见了黛玉,喜不自胜,用饭时连连望着黛玉,只说“林妹妹吃这个”,劝饭了数次,闹得一桌子人都笑他小孩子气,又笑他俩个几日不见就如此想念,贾母也乐得见两个玉儿情谊深厚。

宝玉趁贾母高兴,提出要搬回去。黛玉忙道:“我病虽已大好,终究须日日服药,免得药气熏了二哥哥,还是暂且不要挪动了。”

贾母沉吟:“也好,宝玉且在外头读几日书,当心你老子问你。”

宝玉一听得贾政便蔫了,讷讷应了,一众人各自散去不提。

*

扬州。

林瑾本想向中贵人探问一二,可那中贵人面上十分严肃,林瑾偷偷瞥了两眼便不敢再说话。此时她也明白,此次定是圣驾来了扬州,可竟如此不声不响,甚至连林如海也不能提前得知。

天子坐朝堂,根基不稳之际更当稳居庙堂之高震慑心怀有异之人,按道理来说不该在此时闪现此处,除非是两淮、江南出现了什么让天子不得不来一趟的事情。

林瑾死死咬着唇,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要冷静,自己现居于林如海家中,若林如海真惹恼了今上,她怕是此刻已经身首异处;只要不在天子跟前做出太过出格的举动,便足够糊弄过去了,更何况她来了扬州还不过半旬,宫中人要见她或许只是顺便。

林瑾不停地深呼吸,面上佯作镇定。

那中贵人姓陶,是御前秉笔太监,虽职位不高,但也在天子近身行走,朝官常称他一句“陶大伴的。他倒是好整以暇地观察林瑾,这小丫头虽紧张兮兮的,但坐得极端正,行动礼仪无一失礼之处,不像那寻常臣子、家眷,若是像今儿个这般突如其来地传召了去,还不知道要失态成什么样呢。

不愧是林大人看中教养的姑娘,又不知那京城里的嫡亲林姑娘,该是如何的尊贵端庄。

“民女拜见圣上。”

这是间五进的宅子,比起平常人家自然极大,但比起天子銮驾就寒酸了不少。林瑾听得前头宣她进屋,便低着头,只规矩地磕头行李。

说实话,连这礼她也行得七上八下,她这半吊子的礼仪水准应付林如海都够呛,还面圣,笑死,只能嗑响点,希望天子看在她诚恳的份上不要骂她。

却听得上头似乎被她逗乐了,含着笑意对她说:“起来吧,赐座。”

立刻就有婢女来扶她。

林瑾又不敢抬头,坐了下首的绣凳,只觑着旁边的林如海——他正拿茶碗遮掩唇边的笑意呢。

伯父!救我!

林瑾无能狂怒,闷着头疯狂眨眼。

“圣上,臣这侄女才从乡下带来,打小野管了,教导不周,还请圣上降罪。”

顺宇帝饶有兴致地摆摆手:“不必,这丫头倒也心实,朕听说林卿前些日子忽而带了个宗族丫头到扬州,还有几分诧异,今儿个一见就明白了,是个好姑娘。”

“正是呢,妾看这姑娘行动周全,又颇为诚恳,一见也十分喜欢。”

只听得上首一位妇人不着声色地奉承道。

听得那熟悉的声音,林瑾灵光乍现——原来是昨日大明寺那妇人。

林瑾只能含笑垂首,听上首几位相互试探奉承,无非是些聊聊家长里短的闲话,又说当年林如海得中探花时打马游街的景象。

林瑾竖起耳朵听讲,只想着当年林如海年仅弱冠,就做了名满京华的少年探花郎,想必当年亦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可在这两淮巡盐御史任上磋磨这些年,连生活的意志都快要丧失了。

“臣无能,有一不情之请。”林如海慢慢把话题引到自家情况上来,“臣膝下仅有一嫡亲女儿,臣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小女能平安一生,便心满意足了。”

上首沉默了。

片刻,那妇人谨慎地询问道:“妾听闻,林大人家的独女如今正养在京城。”

“哦?确有此事?”顺宇帝几乎不关心这些后宅之事,此时忽然来了兴趣似的追问。

“正是,如今正养在她外祖母,贾府的史老太君膝下。”林如海忙揖道。

“贾府,”顺宇帝眯起眼睛,看向林如海,“就是那个‘敕造荣国府’?”

林如海不敢接话了。

顺宇帝轻嗤一声:“林卿久不在京城,有所不知,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林如海忙跪下,林瑾猝不及防,也跟着“哐”地一声跪下,疼得她眼冒金星。

“林卿,还是把令爱及早接到身边吧。”顺宇帝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不过,想来林卿很快也会去往京城,和爱女团聚了。”

“微臣但凭圣上吩咐,愿为圣上肝脑涂地。”林如海俯身大拜,林瑾也跟着磕头。“臣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又早年丧母,实在不忍女儿背负丧母长女无人教养之恶名,她外祖母又再三来信,臣不得以才送去贾府,圣上恕罪。”

“罢了,起来吧。”顺宇帝依旧是那副表情,云淡风轻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夫人见气氛一松,趁机谏言道:“圣上宽厚,妾斗胆一言,何不就赐林姑娘教养女官呢?说起来也是两全其美了。”

“准了。朕再赐林卿两个龙虎卫,护持左右,”顺宇帝思索片刻,又补上一句,“林卿爱女之心有目共睹,朕听闻亦推己由人、感慨万千,朕也盼望林卿能得偿所愿,见到女儿长大成人。”

“再赐下东海珍珠十斛、鲛人纱十匹、头面两套、玉镯四对,予林卿家的女眷。”

说罢,顺宇帝亲自扶了林如海起身:“爱卿可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谢陛下,微臣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林如海又是深深一揖。

而林瑾已经说不出话,在一旁冷汗浸湿了后背。

*

林如海是同林瑾一道回去的。

其实林如海已经苦熬了一夜,早已经历了顺宇帝的种种试探。此时他虽憔悴,却像吐出什么浊气似的,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两人郑重其事地接了赏,又好生送走了陶大伴,便默契地挥退左右,只叫林忠守着门,两人密谈起来。

他们都知道,趁着顺宇帝赐的人还没到,这是最后肆意说话的时机了。

“瑾丫头认识陆嫔娘娘?”林如海顺了顺气,猛灌一盏茶道,“她似乎多看了你几眼。”

“昨日刚在大明寺碰巧遇见,本来是要同伯父讲的,只我那时也不知她是谁。”林瑾就快速把小黑的来龙去脉说与林如海。

“那就好,这是好事。”林如海松了一口气,“只是万不可叫旁人知道这事,林忠和他媳妇我会嘱咐的。”

“是,我也会好好约束兰霜。”林瑾慎重道,她皱眉反问,“所以昨日那孩子竟是三皇子殿下?”

“八成是的。”林如海似是在思考着措辞,顿了顿才沉声细细交代林瑾,“皇长子的意义非比寻常,前头两个去年都不幸夭亡了,圣上或许也是因此才不远万里都要带三皇子殿下出京。”

如此不寻常的夭折,又如此小心——

果然,京城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了,连孩子都要下死手,那太上皇和顺宇帝的斗争应当已经摆在台面上了。

“伯父,”林瑾欲言又止,“伯父是否真的,向——”

“不错,”林如海打断她,“只是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此前我已在同京城来密探的龙虎卫多有往来试探了,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如今上头争斗,若是伯父此刻——那不知上皇会不会?”林瑾恨不得回到几天前给自己一个嘴巴,政治斗争哪里是她嘴皮子一张一合的事?她现在只希望林如海能活下去,“那伯父岂不是很危险?”

“危险也要去做,上皇那里根本没有退路。”林如海苦笑道,“上皇从来都不顾忌臣子——”

“那日瑾丫头说,根据历史规律,这类斗争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伯父认真思考了这些时日,认为瑾丫头的话不无道理。”

“可上皇的势力也会在垂死挣扎之刻前所未有地向今上反扑!”林瑾急切地看向林如海,“若是上皇成了,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等等,那荣国府?

“□□府不是?”——不是太上皇的人吗?

“故而今日圣上才不满于此。”林如海狠狠叹了口气,“这是提示,也是警告,我必须立刻接黛玉回扬州。”

“瑾丫头,有句话你是对的——那荣国府,确非什么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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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林氏女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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