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连忙摇头,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有些发僵:“不累……就是,就是太欢喜了……”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
贾珠静默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
不是朝向她的脸,而是探向她微微散乱的鬓边。那里,簪着那支赤金点翠并蒂莲簪,还有那日他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支海棠红的宫花。
他的指尖微凉,轻轻碰了碰那娇艳欲滴的海棠花瓣,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很好看。”他低声道,目光却并未看花,而是看进她的眼睛里。
李纨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烫得厉害。她慌忙垂下眼帘,心跳如擂鼓。
他却已收回了手,仿佛只是随口一句点评。转身看向院子里那株繁盛的金桂,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今日之后,往来应酬会多起来。府里府外,许多眼睛都会看着东院。你……”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和毋庸置疑的信任:“珠大奶奶,需得撑起来。”
李纨迎上他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方才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只剩下深沉的、静水流般的力量。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功名,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荣耀,更是东院的旗帜。他要将这旗帜交到她手里,让她与他一同,站在所有人面前。
所有的惶恐和不确定,在他这沉静的目光里,奇异地沉淀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迎着他的视线,缓缓地、清晰地应道:
“是,珠大爷。妾身明白。”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坚定。
贾珠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不再多言,转身向书房走去。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贾珠所言,东院门槛几乎被道贺的人踏破。宗族亲眷、世交故旧、甚至许多素无往来、闻讯而来的官员士绅,贺帖、贺礼如雪片般飞来。
贾珠依旧深居简出,多以身体需静养为由,推拒了许多宴饮。但必要的应酬,如族中公宴、师长宴请,却不得不露面。每逢此时,他必带着李纨一同前往。
李纨第一次以“新科举人夫人”、“解元娘子”的身份,置身于这般觥筹交错、目光汇聚的场合,起初自是紧张万分,手足无措。那些或羡慕、或探究、或审视、甚至带着几分微妙嫉妒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但她牢记着贾珠的话,牢记着自己“珠大奶奶”的身份。她努力维持着镇定,举止尽量端庄得体,言谈谨慎温和。遇到不知如何应对的场面,便下意识地抬眼,去寻人群中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身影。
每一次,她总能对上贾珠投来的目光。他或许正与人交谈,或许只是安静地坐着,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总会在不经意间掠过她,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支撑。那目光沉静而有力,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瞬间便能抚平她所有慌乱。
偶尔,他会极其自然地在她被某些过于热情的女眷围住、不知如何脱身时,淡淡开口唤一声“纨娘”,或是用一个眼神示意她过去。她便如蒙大赦,得以从他那里汲取片刻的安宁和勇气。
几次下来,她竟也渐渐摸索出些许门道,举止越发从容起来。虽依旧话不多,但那份属于书香门第的沉静气度,和那份被贾珠无形中赋予的底气,让她在这些场合中,不再显得格格不入。
这日,贾母高兴,在荣庆堂设了家宴,既是庆贺贾珠高中,也是中秋团圆。府中有头有脸的爷们奶奶、姑娘小姐们齐聚一堂,珠环翠绕,笑语喧阗,极尽热闹。
贾珠自是席间的焦点,被贾政、贾赦等人围着说话,连贾母也拉着他问了许久考场上的事。李纨则被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簇拥着,听着各式各样的奉承和打趣。
王熙凤今日格外活络,一张巧嘴说得满堂生辉,不时将话题引到李纨身上。
“要我说,咱们珠大嫂子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瞧瞧,珠大哥哥这般才学人品,如今又高中解元,往后可是要给她请封诰命的!真真是羡煞个人了!”她一边说,一边拿着帕子掩着嘴笑,眼神却滴溜溜地在李纨身上打转。
李纨被她说得脸颊发烫,只得低声道:“凤丫头又混说,不过是侥幸罢了……”
“哎哟,这可不是侥幸!”王熙凤声音拔高,“这可是真才实学!珠大哥哥病中那般凶险,都能挺过来,还能一举夺魁,这不是大福气是什么?要我说啊,定是珠大嫂子日日吃斋念佛,感动了菩萨,这才保佑珠大哥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这话听着是奉承,却隐隐将贾珠的功成名就,归功于李纨的“迷信”和“运气”, subtly 淡化了他自身的才学与努力。
席间顿时一静。众人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机锋,目光纷纷投向李纨。
李纨的心猛地一紧,脸颊更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不失礼周全。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清晰地压过了席间细微的嘈杂:
“凤丫头这话,只对了一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贾珠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正站在李纨身侧稍后的位置。他手中端着一杯酒,神色淡然,目光却如冷电般扫过王熙凤。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贾珠却已转向李纨,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侧脸上,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席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病中凶险,能挺过来,确是她诚心祈祷,悉心照料之功。”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至于考场夺魁……”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最后重新落回李纨身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宣告:
“靠的是我贾珠十载寒窗,读过的书,磨穿的砚,和……”
他的声音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从鬼门关前挣回这条命后,更不敢辜负的光阴和她那缕头发。”
“哗——”席间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众人皆被这直白而惊人的话语震住了!他竟当众提及那等凶险之事,甚至……提及了李纨的头发?!那等私密之事?!
李纨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贾珠,脸颊瞬间红得如同火烧!他……他怎么能……当众说这个?!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一张脸红了又白,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贾珠却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投下了怎样一颗惊雷。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着席上主位的贾母微微一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孙儿胡言,祖母莫怪。只是功名之路,从无侥幸二字。孙儿不敢贪天之功,亦不敢抹杀内助之劳。仅以此杯,谢祖母、父母养育之恩,亦谢……”他目光极快地、极其深沉地瞥了李纨一眼,“……谢她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满堂寂然。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贾珠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沉力量、坦荡态度和对李纨毫不掩饰的回护与肯定,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贾母最先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慨,随即笑道:“好!说得好!珠儿是个明白孩子,知道根底,不忘本分!这才是咱们荣国府长房长孙的气度!纨娘也好,这些年,委屈你了,也辛苦你了!”
王夫人也连忙笑着附和。
李纨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奔涌,耳边嗡嗡作响。羞窘、震惊、激动、骄傲……种种情绪如同沸水般在她胸腔里翻滚。她看着身旁那个神色平静、却以最强势的姿态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给予她最高肯定的男人,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上来。
她慌忙低下头,死死忍住。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顶“珠大奶奶”的冠冕,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如此荣耀地,落在了她的头上。不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他用他的功名、他的坦荡、他的回护,为她加冕。
宴席继续,气氛却已然不同。投向李纨的目光里,多了许多真切的敬佩和艳羡。
散席后,回到东院。夜已深,月光如水银泻地,廊下安静得只剩秋风拂过桂叶的沙沙声。
李纨的心依旧跳得厉害,脸颊上的热意迟迟未退。她跟在贾珠身后半步,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想着方才席间他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心底那片滚烫的浪潮久久无法平息。
走到正房门口,贾珠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深深地看着她。
“今日席间之言,”他开口,声音低沉,融在夜色里,“并非全是场面话。”
李纨的心猛地一跳,抬眸望向他。
“你的辛苦,我知道。”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往后,这类场合只会更多。或许还有更难听的话,更复杂的局面。”
他微微上前一步,两人距离拉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清冽的墨香。
“记着今日的感觉。”他的目光沉静而有力,如同磐石,“你是我贾珠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荣国府长房长媳,是圣上亲封的举人娘子。无人可轻看你,无人可置疑你。”
“站稳了,纨娘。”他最后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落在她心上,“与我一起。”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推门进了屋内。
李纨独自站在廊下,月光洒满全身。秋风带着凉意,她却觉得浑身滚烫。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与我一起”。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剧烈跳动的心口。那里,不再是空茫的慌乱,而是被一种沉甸甸的、充满力量的暖流填满。
她望向屋内透出的温暖灯光,又抬头看了看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桂香的清冷空气。
然后,她挺直背脊,步履坚定地,走向那扇透着光的门。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脚下的路,将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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