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雨水多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整日不停。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黏腻的暖意，催得园子里那些本就开疯了的芍药牡丹，越发显出一种濒临衰败的、过于浓艳的颓唐。
荣国府内，因着贾母的寿辰将至，这黏腻的暖意里又搅和进一股虚浮的忙碌和喜庆。各房都在预备寿礼，仆妇们穿梭往来，脸上堆着应景的笑，眼底却藏着几分被这连绵阴雨和莫名紧绷的气氛沤出来的烦躁。
东院却似一块沉入水底的青玉，外头的声浪传进来，都隔了一层。李纨坐在窗下，面前摊着两本账册——一本明面东院用度的紫檀封皮账，一本藏在夹层里、记录着那些不能见光的田亩铺号生意的素白册子。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声音单调而绵长。她的指尖划过素白册子上一个新添的数目，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又有一笔不小的银钱，半月前从南边一个茶庄的收益里抽走，去向标注得极其含糊，只写了“京中打点”四字。这已是这个月第三笔类似的开销。数目一次比一次大，名目一次比一次模糊。
她合上册子，指尖冰凉。这些钱，流向了哪里？打点了何人？他从未明说，她也不敢深问。只觉得那素白册子像一张贪婪的、看不见底的口，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好不容易聚敛起来的资财。而那只执笔填入口中饕餮的手，冷静，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丫鬟压低嗓音的劝阻和小孩子不耐烦的嘟囔。帘子一掀，贾兰带着一身潮乎乎的雨气跑了进来，乳母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母亲！父亲呢？”贾兰如今壮实了些，跑得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内室书房方向。他近来颇黏贾珠，虽依旧畏惧父亲那份沉静威严，却更崇拜父亲偶尔指点他功课时流露出的、深不可测的学问。
李纨拉过他，用帕子擦他额角的细汗：“父亲在书房见客，莫要去扰。”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贾珠近来见的“客”越发多了，有时是清瘦的文士，有时是穿着体面却眼生的商人，甚至有一次，她瞥见一个身形矫健、眉宇间带着草莽气的汉子被兴儿引着，悄没声息地从角门进来。
贾兰瘪瘪嘴，有些失望，却也不敢违拗，只扭着身子道：“那母亲陪我玩！先生今日夸我字有进益了！”
李纨摸摸他的头，刚要说话，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贾珠送客出来。今日来的是一位穿着石青杭绸直裰、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举止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眼神却精明外露。贾珠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只在那文士告辞时，极快地与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那文士拱手离去，脚步轻捷，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贾珠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贾兰身上，顿了顿，道：“先生夸你了？”
贾兰立刻挺起小胸脯，大声道：“是！先生说我的‘永’字八法，比以前稳多了！”
贾珠走近，拿起贾兰方才胡乱丢在炕桌上的描红本子，扫了一眼。那上面墨迹淋漓，结构歪扭，实在称不上好。他却并未斥责，只淡淡道：“嗯。是有些样子。只是力道不均，结构松散。明日开始，每日加临三页颜勤礼碑。”
贾兰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却不敢反驳，只蔫头耷脑地应了声“是”。
李纨在一旁看着，心下微酸。他对兰儿，期望极高，管教也极严，鲜少有温情软语。那份沉甸甸的父爱，藏在冷硬的规矩和要求之下，近乎残酷。
贾珠的目光这时才转向她，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她手边那本合上的素白册子，并未多问，只道：“明日老太太寿辰，各府女眷来得多，你需得多费心。尤其是南安太妃、北静王妃等处，礼数不可缺。”
“是，妾身省得。”李纨低声应道。那些繁琐的礼仪、微妙的人际，她如今已能勉强应对，只是想想明日那场面上可能遇到的探究、打量甚至刁难，依旧觉得心头发憷。
贾珠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沉默片刻，忽然极低地说了句：“不必怯场。你如今是举人娘子，东院主母。该有的气度，拿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定海神针，悄然落入她惴惴的心湖。她抬眼看他，他已转身走向书房，背影清瘦挺拔，撑起一片无形的、令人心安的领域。
翌日，果然是个难得的晴天。连日阴雨洗过的天空碧蓝如洗，阳光金灿灿地洒满庭院，将朱漆廊柱、琉璃碧瓦映得光彩流离。荣国府中门大开，鼓乐喧天，车马轿辇流水般驶入，贺寿的宾客络绎不绝，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李纨穿着一身按品级新制的诰命服饰，石榴红缂金丝云蟒纹霞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发髻正中簪着御赐的珠冠，两侧依旧是那支赤金点翠并蒂莲并一朵新制的堆纱宫花。她跟在邢夫人、王夫人身后，迎候一众诰命女眷，脸上端着得体微笑，举止依着礼数一丝不苟，后背却早已被冷汗浸湿。
南安太妃、北静王妃等宗室贵眷自是焦点，被贾母亲自陪着，说话凑趣。其余公侯伯府的夫人奶奶们，亦是珠环翠绕，语笑嫣然。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李纨，带着好奇、审视，甚至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守了多年活寡、如今靠着丈夫中举才勉强翻身的“老”媳妇罢了。
李纨只作不觉，眼观鼻鼻观心，偶尔应对几句，言辞谦和，态度却不卑不亢。直到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哟，这不是珠大奶奶么？有些日子不见，气色倒越发好了！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珠大爷高中解元，奶奶也跟着风光了！”说话的是镇国公府的一位旁支奶奶，素与王熙凤交好，语气里的酸意几乎溢出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