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微微一笑,语气温婉:“刘奶奶谬赞了。不过是托祖上荫庇,夫君侥幸罢了。比不得府上几位爷,都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她四两拨千斤,将话题轻轻推开。
那刘奶奶却似不甘心,又笑道:“说起来,珠大爷如今身子大好了?真是菩萨保佑!只是我听说,前些日子府上好像出了点事?有个得力的管家……叫什么来着?哦,周瑞!说是急病没了?啧啧,真是可惜了了的……”
周遭说笑声顿时低了下去,许多目光明晃晃地投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周瑞的事,虽被压了下去,但在这等深宅内院,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此刻被当众提起,分明是故意给东院难堪。
李纨的心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她感觉到身旁王夫人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连上首正与北静王妃说话的贾母,笑容也微微顿了顿。
所有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等着看她的反应。
李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怒和慌乱,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更柔和了几分,轻叹一声道:“劳刘奶奶挂心了。周瑞确是福薄,突发急症,没能熬过去。老爷和太太念他伺候多年,还厚赏了他家里。只是终究是件伤心事,今日老太太大好日子,咱们就不提这个了吧?免得扰了老祖宗的雅兴。”
她语气从容,应对得体,既承认了事实,又点明了主家仁厚,最后轻轻巧巧将话题引回寿辰喜庆之上,滴水不漏。
那刘奶奶被噎了一下,讪讪地笑了笑,不好再说什么。
贾母投来赞许的一瞥,王夫人也暗暗松了口气。北静王妃甚至笑着接了一句:“珠大奶奶说的是,今日只论喜庆,不说别的。”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化解。
李纨垂下眼帘,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她下意识地抬眼,想去寻那道能让她心安的身影,却在男宾那边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贾珠。
他正与几位年纪相仿的举子模样的青年说话,一身苍色暗纹锦袍,衬得人清瘦颀长,在这满堂喧闹锦绣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冷清。他似乎并未留意女眷这边的动静,然而,就在李纨目光投过去的瞬间,他却像是有所感应般,极快地朝她这边瞥了一眼。
目光相接,只有一瞬。
那眼神沉静无波,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却像一道无声的指令,瞬间抚平了她所有残余的慌乱。
他知道了。他一直看着。
李纨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她放下茶盏,背脊挺得更直了些,重新融入周围的谈笑之中,应对越发从容。
寿宴开席,戏台开锣,一派喧腾热闹。李纨周旋其间,斟酒布菜,应对往来,竟也勉强支撑下来,未出丝毫差错。
直到午后,宾客渐散,她才得空喘口气,寻了个由头,走到廊下透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她却只觉得疲惫不堪,像是打了一场硬仗。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回过头。
贾珠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负手望着庭院中尚未撤去的寿字屏风和满地狼藉的爆竹碎屑。
“累了?”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还好。”李纨低声道,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方才……刘奶奶的话……”
“跳梁小丑,不必理会。”贾珠语气淡漠,仿佛那场令人难堪的刁难只是蚊蝇嗡嗡,“你应对得很好。”
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落在她依旧戴着珠冠、显得格外端庄却也格外沉重的发髻上,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
“如今,你该知道,为何我定要你站到人前。”他声音低沉下去,融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却带着冰冷的重量,“这府里的富贵,是悬丝。今日鲜花着锦,明日或许便是树倒猢狲散。无人能永远庇佑你。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掌心的力量,和……”他目光深邃地看她一眼,“……你我夫妻一体,挣出的前程。”
李纨的心狠狠一颤。他再次提到了“夫妻一体”,再次将那份沉重而滚烫的“前程”,与她紧紧捆绑在一起。
她望着他,望着阳光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的细小绒毛,望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里有冷酷,有算计,有野心,却也有一份……对她而言,沉重无比的信任和托付。
所有的委屈、疲惫、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落处。
她缓缓地、极其坚定地点了点头。
“妾身……明白。”
贾珠似乎满意了,不再多言。两人就这样静静站在廊下,望着满院喧嚣过后的寂寥。阳光正好,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靠得很近。
忽然,一个小厮急匆匆跑来,神色惊惶,也顾不得行礼,凑到贾珠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贾珠的脸色骤然一变!那是一种李纨从未见过的、近乎骇人的苍白和冷厉,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消息!他猛地攥紧了负在身后的手,指节瞬间泛白!
但仅仅只是一瞬。下一秒,所有外泄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了下去,脸上重新覆上那层冷硬的平静。只有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眼底尚未散尽的惊涛,泄露了方才的失态。
他极快地瞥了李纨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对那小厮冷声道:“知道了。下去吧。不许声张。”
小厮连滚爬爬地跑了。
贾珠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阳光照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那骤然冰封的躯壳。
李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冰凉,却不敢问。
终于,他转过身,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竭力压抑后的沙哑:“宫里……元春娘娘……染恙。”
短短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李纨耳边!
元春娘娘!宫里的贤德妃!贾家最大的倚仗!她……染恙?在这当口?
李纨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伸手扶住廊柱,指甲死死抠进冰凉的木头里。
贾珠没有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了方才那丝极淡的温和,只剩下全然的、冰冷的清醒。
“风雨,”他望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淬冰的利刃,狠狠扎进她瞬间冰冷的心脏,“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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