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挣脱李纨的搀扶,独自一人站在满目狼藉、被翻捡得乱七八糟的庭院中,仰头望着被贴上白色封条的正堂大门。清冷的月光洒在他单薄素服上,勾勒出一种异常孤寂凄凉的轮廓。他忽然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李纨默默上前,将一件半旧的厚外衣披在他冰冷颤抖的肩上。
贾珠止住咳嗽,用袖子掩住嘴,缓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他望着天际那轮冰冷彻骨、漠然俯视着人间悲欢离合的月亮,许久,才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声音飘忽得如同叹息:“也好……干净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悲愤,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耗尽所有心血与期望后的、彻底的虚无和疲惫,一种心死之后的万籁俱寂。
李纨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用力地握住了他冰凉彻骨、枯瘦如柴的手。她的手同样冰冷,却在接触的瞬间,试图传递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却也是她仅有的暖意。
真正的艰难,世态炎凉,才刚刚开始。
爵位被削,家产抄没,除了贾母、王夫人等几个老弱妇孺被额外开恩,允许暂居府中偏僻一隅容身,其余成年男丁皆待罪候审,前途未卜。偌大贾府,顷刻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往日里巴结奉承、往来密切的亲戚故旧,此刻避之唯恐不及,门前冷落鞍马稀。府中用度骤减,仆从散尽,昔日黑压压一片的下人如今只剩下几个无处可去、或念旧忠心的老仆苦苦支撑。连最基本的吃穿用度,都成了摆在眼前、亟待解决的难题。
李纨默默地褪下了身上最后一件绫罗绸缎的衣裳,换上了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她拿出那本早已烂熟于心、边缘都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素白册子,凭着上面那些隐秘的、未被查抄的零星产业和贾珠早在病中就暗中转移出的最后一点微薄银钱,精打细算,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门户。她亲自带着素云、碧月和兴儿等几个忠仆,打理城外仅剩的几亩贫瘠薄田,计算着每一文铜板的用处,亲自与米铺柴贩打交道,忍受着昔日不曾有过的挑剔和白眼。
贾珠的病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只能卧床静养。他的精神却似乎在那场彻底的、毁灭性的崩塌后,奇异地沉淀下来,变得异常的平静,甚至可说是淡漠。他不再看那些经世致用、谋求仕途经济的书,反而常常拿起《南华经》,或是默写一些陶渊明、王维恬淡冲和的诗句,一坐就是大半日,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凋零的庭院。
偶尔精神稍好些,他会将年纪尚幼、却已显露出几分早慧沉稳的贾兰叫到床边,考较他功课,指点他写字。语气依旧严格,却少了以往的冷厉和急切,多了几分难得的耐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兰儿,”他有一次虚弱地握着贾兰的小手,临摹一个“静”字,笔锋无力,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记住,荣华富贵,皆是浮云。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究是镜花水月,转头成空。唯有胸中学问,腹内经纬,是别人夺不走、打不垮的立身之本。”
贾兰懵懂地点头,大眼睛里映着父亲苍白而郑重的面容。
李纨在一旁低头做着针线,闻言,鼻尖猛地一酸,赶紧别开了脸,将那股汹涌的酸楚硬生生逼了回去。
日子清苦艰难,却也有一种暴风雨彻底肆虐过后、废墟之上的、诡异的平静。然而,这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一日,几个原本靠着贾府势力荫庇才谋得官职、此刻生怕被牵连祸及自身的远房族人,竟纠集起来闹上门来,逼着病弱的贾母和只会哭泣的王夫人交出府中最后一点体己私房,美其名曰“打点官司,疏通关系”,实则行趁火打劫、逼掠妇孺之实。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你……你们……”地说不出完整的话。王夫人只会掩面痛哭,毫无主意。眼看那几个面目狰狞的所谓“族人”就要用强,推搡开试图阻拦的老仆。
李纨正在后厨小院里盯着给贾珠熬的药,闻讯立刻赶了过来。她挡在瑟瑟发抖的贾母和王夫人身前,看着那几个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所谓“叔伯兄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她缓缓从粗布衣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却显得异常沉重的册子。
那是她这些日子,根据记忆和贾珠零星透露,暗中整理出来的、记录着往日贾府如何接济这些族人、为他们填补亏空、谋取差使花费的银钱明细,一笔笔,时间、事项、数额,虽不十分周全,却足以触目惊心。
“几位叔伯兄弟,”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若要算账,咱们今日便好好算一算。这些年,府里鼎盛之时,给各位的打点、填补的亏空、为各位谋缺、平息事端使的银子,一笔笔,都记在这儿。不敢说分毫不差,却也**不离十。”
她将账册在手中掂了掂,目光如刀,扫过那几张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如今府里落了难,抄家去职,一无所有。各位不思往日恩情,不思报效,反而趁火打劫,逼掠妇孺,欲夺这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这等行径,传扬出去,不知各位那顶本就摇摇欲坠、怕是也不甚干净的官帽,还戴不戴得稳?御史台的门前,想必很乐意听听这等‘雪中送炭’的佳话!”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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