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看着那本账册,如同看到了催命符,脸色由白转青,面面相觑,冷汗涔涔而下,竟无一人敢再上前一步,方才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纨将账册重重拍在身旁的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所有人心中一颤:“是要现在就鱼死网破,大家一同了账?还是各自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各位自己掂量!”
最终,那几人在李纨冰冷的目光逼视下,如同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走了,连头都没敢回。
贾母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身形单薄却脊背挺直的孙媳,老泪纵横,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抓住李纨冰凉的手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王夫人也止了哭,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李纨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有震惊,有依赖,有羞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妒忌和茫然。
自那日后,李纨在府中残存的这些老弱妇孺心中的分量,陡然不同了。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的、沉默温顺的长孙媳、大儿媳,而是真正成了在这风雨飘摇、大厦倾覆的废墟之上,唯一能挺身而出、撑起那方残破天空的支柱。
时光荏苒,在无尽的煎熬、等待和小心翼翼的挣扎求生中,竟也慢慢地、一点点地流走了几年。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贾府一案,经历了漫长的拉扯和审察,最终以“革职查抄,永不叙用”定谳。虽不复往日荣光,爵位尽失,但总算保住了合家性命,得以在京城边缘一隅租赁的简陋院落里苟延残喘。
贾珠的身体在那场巨变和接连的打击、多年的忧患煎熬中,终究是彻底垮了。他常年卧病在床,精神却愈发通透平和,有时竟能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看待周遭的窘迫和世情的炎凉。兰儿在他的严厉教导和李纨的悉心呵护下,竟也异常争气,小小年纪便显露出过人的聪慧和远超年龄的沉稳,功课极好,成了这破败家庭中唯一的、微弱却坚定的希望之光。
又是一个春日。阳光暖融融地洒在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落里,几株新栽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带来一丝难得的生机与暖意。
贾珠今日精神稍好,让李纨扶着他到院中躺椅坐下。他瘦得几乎脱了形,裹在厚厚的旧棉袍里,依旧显得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眼神却清亮温和,望着在花树下石凳上认真临帖读书的贾兰,唇角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兰儿像你,”他忽然低声对身旁默默替他掖着薄毯的李纨道,“沉静,肯用功,心里有股子倔劲儿。”
李纨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儿子。岁月在她眼角眉梢刻下了细细的纹路,风霜侵蚀了她原本细腻的肌肤,却也将她打磨得愈发沉静坚韧,如同被岁月冲刷得温润却坚硬的玉石。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些年……苦了你了。”贾珠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落在她那双已显粗糙、带着操劳痕迹和细小伤口的手指上,声音里带着一种迟来的、沉甸甸的歉疚。
李纨摇摇头,依旧没有说话。千般辛苦,万般煎熬,日夜忧惧,典钗换米,忍辱负重……那么多的话,那么多年的酸楚,到头来,竟也不知从何说起,或者说,已无需再说。
贾珠沉默了一会儿,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极缓慢地、颤巍巍地从怀中贴肉的地方,摸出那枚温养了多年、光泽愈发莹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底下系着的那缕青丝,颜色已变得深黯,却依旧被那圈红丝线牢牢地系着,贴着他的心口,藏了这么多年,浸透了药味和他微弱的体温。
他用枯瘦如柴、布满青筋血管的手指,极其费力地、微微颤抖着,想要去解开那个几乎已和丝线长在一起的、死寂的结。
李纨的心猛地一颤,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大爷……”她的声音瞬间哽咽。
贾珠抬起眼,看着她,眼神温和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诀别的坚持:“解了吧。戴了这么多年……也够了。”他的气息有些不稳,说完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李纨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视线瞬间模糊。她颤抖着手,冰凉的手指覆在他更加冰冷的手上,帮着他,一点点,极其艰难地,解开了那个系住了多年岁月、无数挣扎、以及沉默情感的结。
那缕深黯的青丝,悄然滑落,静静地躺在贾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掌心。
他拿起那缕头发,放在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又转过头,看了看李纨那已然染上明显霜色、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极轻极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形容的释然。然后,他将那缕青丝,轻轻放在了李纨同样颤抖的掌心。
“往后……兰儿,还有这个家……交给你了。”他声音低微,气息微弱,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力气,“好好的。”
李纨死死攥着掌心那缕带着他体温和淡淡药味的青丝,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皮肉,哽咽得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砸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滚烫灼人。
贾珠似乎耗尽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得到她的回应后,缓缓地、安然地阖上了眼睛,唇角似乎还残留着那丝极淡的笑意,声音轻得像春日最后一片落花的叹息:“……委屈你了……纨娘……”
他的声音渐低渐弱,终不可闻。那只刚刚还握着青丝、冰冷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了下去,搭在了躺椅的边缘。
阳光正好,温暖地笼罩着他清癯安详的遗容,海棠花瓣被微风悄无声息地吹落,旋转着,轻轻覆满他一身,洁白、粉嫩,带着淡淡的香气。他像是睡着了,神色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平和与宁静,仿佛所有的挣扎、算计、痛苦、荣辱、不甘,都已离他远去,终于获得了彻底的解脱。
李纨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攥着掌心那缕青丝和那枚尚带着他最后一丝体温的玉佩,望着满院纷飞的花瓣,和花树下那个对此惊天变故一无所知、依旧专注沉浸在书本墨香中的少年。
风吹过,扬起她花白的鬓发,带着海棠的清香和离别的寒意。
许多年后,冰冷的史书或许会如此记载:荣国府长房贾珠与其妻李氏,携子贾兰,于家族倾覆后蛰伏数年,清贫自守,悉心教子。后贾兰高中进士,入翰林,官至礼部侍郎,克绍箕裘,重振家声。贾珠夫妇皆享高寿,四世同堂,无疾而终。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一缕被漫长岁月磨去了最初颜色的青丝,始终被李纨用那块最初的素锦仔细包着,同那枚再无温度的白玉佩一起,藏在贴身的香囊里,紧贴着心口,伴随了她余生每一个日夜。
如同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一段冰冷与温暖交织、绝望与希望并存的岁月,一个沉默却贯穿了彼此一生、直至生死之境的——无言之约。
风又起了,吹过寂静的庭院,吹过悠悠的岁月,吹动着书页,也吹远了那些无人再细说的过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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