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斯王子立于奉天殿中央,瞬间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他生来便是鞑靼部最受宠爱的王子,勇武过人,习惯了众人的注视与敬畏,此刻非但没有任何局促不安,反而颇为享受这种掌控全场气氛的感觉。
他胸膛挺得更高,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周围的大雍官员,仿佛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
“尊贵的太子殿下,”图斯再次开口,声音洪亮,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小王是真心实意,仰慕天朝风华,渴望迎娶一位大雍公主,以此缔结两国百年之好,使我鞑靼与大雍,亲如一家,永息兵戈!”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光自己说还不够,竟将目光投向了使臣席位上另一位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人物——靺鞨部的王子勒多。
“勒多王子,”图斯语气带着几分熟稔与不容置疑,“你们靺鞨与我鞑靼同处北方,想必也对大雍的繁华、对大雍公主的风采心向往之吧?何不一同向太上皇,表达你我两部的诚挚心意?”
被突然点名的勒多王子缓缓站起身。
与体格雄壮、面容粗犷的图斯截然不同,他身形精干,皮肤是北方民族中少见的白皙,五官清秀,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若非身着靺鞨王族的服饰,几乎会让人误以为是江南水乡的文弱书生。
他起身的动作不疾不徐,对着丹陛方向躬身行礼,姿态谦逊得体,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腼腆:
“图斯王子说笑了。”
勒多微微垂眸,避开图斯那过于锐利的目光,语气诚恳:“大雍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文化博大精深,小王心慕已久,自然也对能孕育出如此灿烂文明的贵国闺秀,心怀敬仰。只是……”
他抬起头,露出一抹带着歉意的苦笑,眼神清澈,看不出丝毫野心或算计:“小王自知才疏学浅,不过是个在草原上长大、读书不多的粗人,只怕言行无状,唐突了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那便是万死莫赎之罪了。故而,不敢有此妄念,唯有衷心祝愿大雍与各部友好长存。”
他这番话,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既表达了对大雍的尊敬与向往,又巧妙地以“自惭形秽”为由,婉拒了图斯将他拉下水的企图,显得格外识趣与本分。
太子水澈闻言,脸上露出了今日面对外使时最为真切的一丝笑意。
勒多这番谦逊识体的言辞,与图斯的咄咄逼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极大地满足了大雍作为天朝上国的虚荣心。
他温和地称赞道:“勒多王子过谦了。王子通晓我大雍礼仪,言辞雅致,何来粗人之说?贵部有此明理之人,实乃幸事。王子之心意,本宫与父皇、祖父已然知晓,愿大雍与靺鞨,亦能友谊长存。”
太子的褒扬,让勒多再次谦逊地躬身行礼,连道“不敢”,随后便安静地坐了回去,重新将自己隐藏在席位的阴影之中,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然而,图斯对勒多这番“软弱”的表现却十分不满。
他浓眉拧起,瓮声瓮气地道:“勒多王子,你这话说得可不对。我们草原上的雄鹰,看中了最矫健的母马,就要勇敢地去追逐、去征服!只要你有能力让她折服,她自然会心甘情愿地跟你一辈子,为你生儿育女!这有什么好害怕唐突的。”
他这话语粗直,带着草原部落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朴素逻辑,却听得太子水澈及一众官员眉头大皱。
这种将女子视作可征服的财产、将婚姻等同于武力驯服的观念,与大雍所推崇的“礼义廉耻”、“夫妇伦常”简直是背道而驰。
太子水澈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语气也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图斯王子,我中原女子,讲求出嫁从夫,却也重贞静贤淑,明礼知义,与草原风俗大不相同。婚姻大事,更需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当户对,两情相悦,绝非简单的‘征服’二字可以概括。王子还是……另觅合意的佳人吧。”
太子这番回应,已是将拒绝之意表达得十分明确,且抬出了中原礼法,将图斯那套理论直接驳斥了回去。
整场戏看下来,坐在殿末的贾葳,目光却更多地被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勒多所吸引。
并非此人有多么耀眼特别,恰恰相反,是那种过分的谦逊、恰到好处的腼腆、以及完美无缺的礼仪,让他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这个人,就像一潭看似清澈见底的静水,水面之下却仿佛隐藏着令人不安的漩涡。
他表现得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是草原部落出身、崇尚强权的王子,反倒更像一个……精心扮演着某个角色的演员。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在低垂敛目时,竟让人捕捉不到丝毫真实的情绪,只有一片温顺的平静。
就在贾葳暗自思忖之际,席间一曲终了。
众人推杯换盏,欣赏歌舞的间隙,谁也没有注意到,之前还安静坐在位置上用膳的靺鞨王子勒多,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
当下一组乐声响起时,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勒多竟已换上了一身靺鞨传统的狩猎劲装,脸上带着热情而恭敬的笑容,领着一群同样装扮的靺鞨男女,来到殿中空地之上。
他朝着丹陛之上的太上皇深深一礼,朗声道:“尊贵的大雍太上皇陛下!小王不才,愿率我靺鞨儿郎,献上我部祖传的《莽式舞》,以此粗犷之舞,为您祝寿!愿陛下寿比南山,愿大雍国运昌隆!”
说罢,他也不等回应,便与那些靺鞨人呼喝起舞。
舞蹈动作刚劲有力,充满了原始的野性与力量感,模仿着狩猎、征战的情景,男如鹰,女如燕,整体虽不及大雍舞蹈的优雅精致,却别有一番雄浑豪迈的气势。
一位外族王子,竟然亲自下场,为大雍的太上皇表演本族的歌舞祝寿。
这一幕,让殿内许多大雍官员先是愕然,随即脸上便露出了或鄙夷、或玩味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这靺鞨王子为了讨好大雍,真是连脸面和骨气都不要了,简直是卑躬屈膝到了极点。
然而,这种被外族极力推崇、抬高自身地位的感觉,却让大雍的君臣们十分受用。
太上皇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愉悦之色,皇帝也微微颔首,太子更是面带赞赏。
殿内响起了一片捧场的叫好声与掌声。
唯有贾葳,看着在殿中奋力起舞、脸上带着近乎谄媚笑容的勒多,心底那股没来由的心慌感越来越强烈。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个王子,能如此隐忍,如此放下身段,他所图谋的,恐怕绝非仅仅是眼前这点虚名与好感。
宴席终散,文武百官按品级序列,恭敬地退出奉天殿。
下午,太上皇将移驾内廷,接受以皇太后为首的各路命妇的朝贺。
对于他们这些外臣而言,今日的荣耀已然结束。
太上皇若能记得名字的,或许会额外赏赐些金银绸缎、古玩御膳,受赏者再入宫谢恩,或许能有机会在皇帝面前露个脸,说上几句话。
至于更后面的小宴与游园赏玩,那是只有那些被认为有修为、能谈玄论道的道士方士,或者极得圣心的近臣宗亲才能参与的“殊荣”,寻常“凡人浊物”,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贾葳随着人流走出奉天门,正准备出东华门回家,肩膀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揽住。
他侧头一看,是面色微红、带着几分酒意的朱正华。
贾葳瞥了一眼前面的父亲贾珍和堂爷爷贾赦,干脆放慢了脚步,问道:“正华兄,何事?”
朱正华歪着头,带着醉意嘿嘿一笑:“我还要问你呢!方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魂游天外似的,理都不理我。怎么?喝多了?”
说着,他凑近仔细看了看贾葳的脸,见他面色如常,眼神清明,不由奇道:“咦?怪了!没醉啊?没想到啊茂哥儿,你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虽然那御酒劲儿不算顶大,但你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侧过头去,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贾葳有些无奈地推开他凑得过近的脸,低声道:“我那儿是糖水。”
“糖水?”
朱正华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顿时不满地“嘿”了一声,骂道:“好个周子瑜!太不厚道!就只记得给你换,把我给忘了!看我找他算账去!”
说着就醉醺醺地转头四处张望寻找周珩,结果没看到好友,反而看到了那群正在礼部官员引导下准备离宫的外国使节。
他哼了一声,带着酒劲抱怨道:“看见那群人就烦!特别是那个靺鞨人,假惺惺的,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贾葳心中一动,扶住有些摇晃的朱正华,问道:“那靺鞨王子……怎么个说法?”
朱正华气呼呼地道:“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不要脸,舍下脸皮又跳舞又装孙子的?还不是为了银钱物资!而且上面还真就吃他这一套!每次来朝贡,带些不值钱的皮毛山货,演一番忠顺戏码,就能换走大把的茶叶、铁器、绸缎……@%¥……#……”
后面的话语因醉意而变得含糊不清,但贾葳也能猜出大概不是什么好话。
他看着远处那群外国使节,目光再次落在那位已然换回王子服饰、正谦卑地与礼部官员道别的勒多身上,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朱正华说的,或许是事实之一。
但如果……这个勒多想要的,不仅仅是银钱物资呢?
如果他今日所有的谦卑、隐忍、表演,都是为了掩盖更大的图谋……
贾葳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若真如此,那这个看似温顺的靺鞨王子,恐怕比那个直来直去的图斯,要危险得多。
他只希望,大雍朝廷这双看似洞察一切的眼睛,能够真正看透那层谦逊皮囊下的野心。
否则,养虎为患,反噬必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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