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庆典的最后一日,日头渐渐偏西,但西苑太液池畔已准备就绪。
各式各样的精美灯笼高高挂起,只等夜幕降临,就能将湖畔装点得璀璨辉煌。
九艘精心打造、造型各异的花灯船静静停泊在岸边,最大的那艘龙形灯船高达九丈,鳞甲毕现,气势恢宏,只待吉时一到,便会大放异彩。
船上的戏台早已搭好,各路乐师、舞伎、杂耍艺人还在做最后的准备,务必保证万无一失。
然而,此刻的御书房内,皇帝水栋仍埋首于奏章之中。
太子水澈代替父皇,前往寿宁宫请示太上皇与太后移驾西苑观灯的时辰。
寿宁宫内,气氛却有些凝滞。
太上皇水钦依旧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坐在临窗的暖炕上,手中握着一根鱼竿,鱼线垂入殿内引活水而成的小池中。
他目光落在纹丝不动的水面上,对窗外渐起的喧闹似乎充耳不闻。
冬日的阳光渐渐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没,天色暗淡下来。
“皇祖父,”太子水澈恭敬地行礼后,小心翼翼地说道,“西苑一切均已备妥,新排的戏曲,还有工部特意督造的九艘花灯船,孙儿亲自去看过,甚是宏伟精巧,只待皇祖父与皇祖母御驾亲临,点亮灯火,必定璀璨夺目,为万寿节锦上添花。”
太上皇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毫无动静的鱼竿,语气带着一股意兴阑珊的疲惫:“年年如此,翻来覆去,不过是那些花样,看都看厌了。”
这句轻飘飘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太子满心的期待与在臣工面前展示能力的兴奋。
他呼吸一窒,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漏拍的声音。
西苑灯会的筹备,是他一力主导,耗费了无数心血与银钱,就是为了博得太上皇一笑,巩固自身地位。
若太上皇因前几日皇帝纳妃之事心存芥蒂,借口不去,那他所有的努力岂不都成了笑话?那些投入的人力物力,又将如何交代?
太子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脸上努力维持着温顺的笑容,再次劝道:“皇祖父,今年确实与往年不同。戏是新编的,讲述海外仙山的奇遇。那花灯船更是前所未有的大,工艺精湛,待到华灯初上,映照在太液池中,定然如梦似幻。孙儿……孙儿也很是期待呢。”
太上皇盯着那根仿佛冻在水里的鱼竿,沉默了许久。
一股深沉的、源自岁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终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既然准备了……那就……让多些人看看吧,也别浪费了。”
他顿了顿,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除了皇室宗亲,也允准四品以上的官员,携带家眷一同参与吧。”
太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这不仅是同意前往,更是扩大了恩典的范围!
他立刻躬身,言辞恳切地称赞道:“皇祖父仁德!泽被臣工!孙儿先谢过皇祖父恩典!”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戴权,示意他赶紧去传旨。
戴权心中却是猛地一沉。
现在都末时了,离西苑灯会开始已不足两个时辰!
突然增加这么多官员及其家眷,且不说礼部、光禄寺那边能否来得及调整仪程和供应,光是伺候的人手、预备的茶水点心、休息的场所、维持秩序的侍卫……哪一样是能在仓促间安排妥当的?
这旨意一下,今晚的西苑非出乱子不可!
他张了张嘴,几乎要将劝谏的话脱口而出。
但目光扫过依旧专注于鱼竿、神色淡漠的太上皇,又看了看一脸殷切、只等着他去传旨的太子,终究是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深深地弯下腰,恭顺应道:“是,奴才遵旨。”
然而,戴权毕竟是伺候了太上皇几十年、曾任掌印太监的老人,深知其中利害。
他心念电转,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一步,用一种仿佛只是随口建议的语气说道:“陛下宽仁大度,肯将这皇家的灯会庆典与臣子家眷共享,实乃千古仁君。奴才这儿,倒是想到了个笨主意,虽算不得锦上添花,但或许能让陛下今晚更松快些,免受打扰。”
太上皇终于舍得将目光从鱼竿上移开,瞥了戴权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老货,肚子里又憋着什么坏水?有主意还不快说,是想讨打不成?”
戴权连忙赔笑:“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施此恩典,文武大臣们自是感激涕零。不过,陛下龙体为重,今晚就不要特别召见、招待他们了。不若让他们到了西苑后,自去游玩赏灯,无需拘礼。”
“一则是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和众人的打扰,能让陛下清静赏玩;二则嘛,也让那些臣子家眷们更能放松身心,尽情沐浴皇恩,方不辜负陛下的一片仁德之心啊。”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核心意思却只有一个:别再额外增加接待任务了!
如果还要按照规制给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官员家眷安排宴席、座位、专门的伺候,就是把相关衙门的人手劈成两半,也绝对办不到!
太上皇打量了戴权片刻,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终究是懒得再为这些琐事费神,挥了挥手,道:“准了。”
太子水澈听到这里,倒是觉得这主意甚好,既能彰显皇恩,又省了许多麻烦。
他忍不住笑着接话道:“皇祖父,这般安排,倒像是民间的元宵灯会了,热闹自在。要是皇祖父喜欢,明年元宵,也照此例办理可好?”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戴权呼吸都放轻了,心中暗叫不妙。
太子这话,看似凑趣,实则有些危险,宫中的元宵灯会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太上皇闻言,顿了顿,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去安排吧。朕用了晚膳之后过去。”
“是。”戴权和太子同时躬身应下,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寿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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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宫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各相关衙门激起了千层浪。
旨意传到皇帝水栋处时,他正批阅奏章,闻言只是抬了抬眼,未置一词,显然对此并不在意。
还是一旁伺候的夏守忠提醒了一句“陛下,是否该让各处衙门提前散值,也好让官员们准备?”
被这么一提醒,皇帝才随口恩准了各处衙门可于申时下值。
消息传到光禄寺,正在核对今晚御宴最后流程的少卿周珩,听着小太监传来的口谕,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他有些僵硬地确认道:“果真如此?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赴西苑灯会?”
小太监笃定地回道:“回少卿大人,千真万确,这是太上皇的恩典。”
周珩只觉得眼前一黑,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他是具体操办宴会的人,太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意味着什么。
人手、物资、调度……全是问题!
他强自镇定,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太上皇可有旨意,对这些官员家眷,要如何安排席位、供应茶点?”
小太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答道:“戴公公传陛下口谕,说是不用特别安排,让各位大人和家眷们放松些,自去游玩便好。”
听到“不用特别安排”这几个字,周珩高悬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实处,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不用特别安排就好!不用安排就好啊!
若是真要按规制来,他今晚就可以直接找根绳子吊死在西苑门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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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西苑太液池畔,灯火璀璨,人声渐沸。
荣宁二府的车驾抵达时,湖面上已有不少官员家眷放置的许愿莲花灯,星星点点的烛火随波荡漾,将偌大的太液池点缀得宛如一条流淌在人间的璀璨银河,与岸上、船上的辉煌灯火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众人在下人引导下,按照男女分流的规矩,在指定的区域前行。
就在即将分开的围栏处,贾宝玉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刚刚抵达的林如海与林黛玉父女。
“林妹妹!”
贾宝玉顿时将什么规矩礼仪都抛到了脑后,几步就蹿到了黛玉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你也来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呢!”
林黛玉见到宝玉,清冷的眉眼间染上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一旁的林如海看着这个径直冲过来、毫不避嫌地缠着自己女儿说话的贾宝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他久在官场,又是巡盐御史这等要职,眼光何等犀利?
贾宝玉这般不分场合的亲昵举动,在他眼中便是轻浮孟浪,缺乏教养。
他上前一步,微微侧身,隔开了宝玉与黛玉,语气疏淡却不容置疑地道:“宝玉,此处乃皇家禁苑,不可喧哗失仪。我们还需先去给老太君请安,不便久留,失陪了。”
贾宝玉被林如海这明显带着距离感的态度弄得一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过来的贾政拉住。
在这里,可没有贾母或王夫人惯着他。
黛玉见状,只得对宝玉投去一个歉然的眼神,乖巧地走到贾母身边。
贾母看着外孙女纤细的身影,又瞥了一眼被拦在不远处、满脸失落的宝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怜爱地摸了摸黛玉的头,然后对宝玉正色道:“宝玉,听话,跟着你父亲,不许乱跑,仔细冲撞了贵人。”
贾宝玉见最疼他的祖母也发了话,只得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贾政往男宾区域去了。
心中却满是不解与委屈,为何与林妹妹说句话,也这般艰难?
这劳什子的灯会,顿时在他眼中也失了几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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