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下午回家时那场短暂却沉重的睡眠透支了夜晚的安宁，又或许是心头压着的那块巨石太过沉重，郭睿一整夜都没能睡着。
他也没有学习或写暑假作业，而是就这样徒劳地盯着被子上的条纹坐了一晚上。
感觉一切都很不真实。
他和姚杰……他们之间那么多年的陪伴，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那些好不容易才确认的心意……就这样，因为一通短短的电话，几句违心的话语，就……草率地、彻底地结束了？
第二天早上，郭睿收到一个同城包裹。
他拿着那个不算太重的盒子回到房间，拆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的，是他之前写给姚杰的那些信。每一封都按照日期排好，信纸边缘有些微的磨损，看得出被反复翻阅过。那堆信纸上方，安静地躺着他去年在北京送给姚杰的那个装着白色永生花的相框。
姚杰把它们全部还给自己了。
“分手”这件事一下子有了实感，向块大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向了郭睿。
砸得郭睿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郭睿在信纸里翻找着，想看看姚杰有没有给自己留其他话。
——很遗憾，没有。
姚杰只是把郭睿之前给过他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仅此而已。
郭睿失魂落魄地把那个包裹又用胶带封了起来，塞到了床底下。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昨晚，在挂断那通残忍的电话后，姚杰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个人默默地整理这些东西？
他会哭吗？
郭睿，你真该死啊。
郭睿点开了和姚杰的聊天框。屏幕上，最后一条记录还停留在他几个月前分享给姚杰的那个悠悠球比赛视频的网盘链接。再往上翻，对话稀疏拉拉，大多是关于训练时间或者题目的简短交流。
平时他们用不着用手机聊天，因为他们几乎天天在一块。
郭睿很想问问姚杰，问他你现在怎么样？
但他随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最没有资格问出这句话的人，就是他郭睿自己。
就这样的自己，晚上还得去训练室，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姚杰和凌亮练习团体表演。
郭睿，你真没用，真可恨啊。
郭睿关了聊天框，把手机揣回兜里，盯着地板发了会儿呆。手机突然震了一下，郭睿又手忙脚乱地把它从兜里掏出来。
只是老王发在班群里的夏季防溺水通知而已。郭睿，你在期待什么呢？
郭睿把手机关机，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数学试卷，在书桌上摊开。
他需要干点什么来逃避现在的无力感。无力感这种东西对郭睿来说很陌生——过去他一向是个很自信的人，总觉得自己能处理好一切。
现在看来，他的自信太盲目了。
有几滴水落在了试卷上。
郭睿用手指抹了抹，想把试卷擦干，更多的水珠却争先恐后地滴了下来。
试卷被他抹出一个洞来。
……
傍晚，郭睿强打精神，骑着车来到了训练室。
叶霜已经在训练室里了，正拿着个小巧的老虎钳，专注地对付着一个悠悠球内部的轴承，眉头微微蹙着。
郭睿认出来，叶霜手里这个球似乎是凌亮的巨灵战神。
听到动静，叶霜抬起头，看到郭睿的瞬间却明显被吓了一跳，手里的动作都顿住了：“小郭？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郭睿看向训练室墙壁上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感觉自己有点像僵尸。
郭睿朝叶霜很勉强地笑了笑：“没事。放假太激动了，所以昨晚没休息好。”
“凌亮这球……”郭睿试图转移话题。
叶霜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来，她放下老虎钳，拿起旁边的手套比划着：“修复思路已经基本确定了。现在唯一卡壳的地方，就是磁铁在球体内部和对应手套上的精确位置匹配。磁场强度和相互作用力需要非常精准的计算和调试，差之毫厘效果就会天差地别。不过其他地方，轴承、空转系统这些，都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了。”
“不愧是你。”郭睿由衷地说了一句。在这种心境下，他依然对叶霜的技术感到佩服。
正说着，训练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姚杰和凌亮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虽然才仅仅一天不见，但郭睿此刻看着姚杰，胸口却猛地一窒，竟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姚杰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一看昨晚就没休息好。
郭睿感觉自己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一股强烈的酸楚直冲鼻腔。
好想……好想像以前那样，自然地走过去，轻轻抱抱他，哪怕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是不是没睡好……
但他已经没有这样做的立场和资格了。那个可以理所当然靠近姚杰的身份，已经被他亲手摧毁了。
郭睿正僵硬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才能勉强显得自然时，姚杰却已经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郭睿，你的队服。”姚杰递给郭睿一个纸袋。
里面是一套烈火队的队服，叠得整整齐齐。
“哇！姓郭的！快换上看看合不合身！”凌亮已经在一旁兴奋地嚷嚷起来，凑过来打量着队服，“没想到啊没想到，你郭睿也有穿上我们烈火队队服的一天！真是历史性的一刻！”
姚杰朝郭睿微微笑了笑，补充道：“你可以直接穿，我已经洗过了。”
那笑容温和得体，带着一丝熟悉的关切，就和他们过去无数个相处的日常一样。仿佛昨天那通决绝的分手电话从未发生过，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
郭睿愣了一下，然后很呆地说了一句：“谢谢。”
凌亮的眼神狐疑地在郭睿和姚杰脸上左右移动，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核心的问题：“你俩今天怎么都怪怪的？队长刚刚也是一直心不在焉……”
叶霜适时地打断了凌亮：“小亮，巨灵战神除了磁铁那部分，已经基本修复好了，你要不要现在过来看看具体还有哪里需要调整手感？”
凌亮果然被成功吸引了注意力，欢呼一声冲到了桌子前。
郭睿掏出两颗“蝶舞S”，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训练超速打法。
过了一会儿原烈火队和旋风队的所有人都来了。他们对高中生联赛的训练也没有懈怠。
每个看见郭睿的人都大为震惊，说他脸色怎么差成这样，让他注意身体。于净嘀咕了一句“为伊消得人憔悴……”，被郭睿瞪了一眼，吓得他赶紧把下半句咽了回去。
原本还算宽敞的训练室因为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和喧闹。
“那以后烈火队和咱们旋风队的人都来了，这地方是不是有点不够用了？”严青提出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去和教导主任再申请一间训练室给旋风队，这间就留给烈火队吧。要是以后需要江川队代表学校打什么比赛，咱们的人员就像这次一样灵活调动。”郭睿说。
现在江川一中有两个校队了，教导主任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只是，这会不会是自己和姚杰，最后一次作为队友，并肩站在同一个赛场上了？郭睿心脏抽痛了一下。
“好耶！”众人欢呼。
多了个更宽敞的训练室，怎么说都是好事。
郭睿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他当即拿出手机，走到一旁给教导主任打电话。虽然学生们考完期末已经放假，但教职工通常还会在校处理后续工作几天。果然，电话很快接通，郭睿条理清晰地说明了情况，教导主任在电话那头很爽快地就同意了，当场给他们批了另一间位于这层楼走廊另一端的空教室作为旋风队的新训练室。
事情顺利解决，大家很快分散开，开始了各自的练习。
凌亮进步真的很大，虽然一些复杂的衔接动作还显得有些生涩，偶尔会卡顿，但整体的框架和气势已经出来了。照这个势头下去，在东亚赛之前将姚杰编排的那些动作练到纯熟完美，绝对没有问题。
轮到三人合练团体表演的部分时，郭睿又忍不住恍惚了——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和谐，那么默契。仿佛昨天发生的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实际上他和姚杰还好好地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至少，表面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除了刚刚凌亮觉得他俩气氛有点不对之外，他俩确实一切如常。沟通动作、交流细节，与往常别无二致。
但郭睿内心很清楚，他和姚杰都在演。
怎么可能不在意？
郭睿直来直去惯了，喜恶都写在脸上。他不擅长演戏，他知道姚杰也不擅长。从他昨晚那通电话挂断之后，他俩实际上就已经完了。只是为了东亚赛，两人都在装聋作哑，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罢了。
没有人比他们更懂什么叫做“团队责任感”。
三个小时后，郭睿身心俱疲地回到家。
今天配合练得特别好，三人的表演已经趋于完美，但内心的疲惫感还是盖过了成就感。
郭母和郭父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电影频道，在放着一部郭睿很早以前就看过的烂片，叫《匆匆那年》，这会儿正播到方茴和陈寻分手，大雪在电视里哗哗地下。
很低级的以哀景衬哀情。不是大雪就是大雨，青春片无非就这两套。郭睿倒希望有场大雨给他淋一淋，但显然天气不像电影里那么听话。从昨天到今天，都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这部片是几年前郭丽拽着郭睿一起去电影院看的。郭丽边看边感动得一塌糊涂，最后纸巾不够用了，直接把哥哥的袖子拿过来擦。当时的郭睿在旁边嗤之以鼻：“这陈寻真不是个东西，郭丽你以后可不能找这样的啊，再帅也不行。这方茴脑子也不太好使。我说他俩嘴是让502黏住了吗，沟通一下有那么难吗？”
沟通一下……真就那么难吗？
他现在才可悲地发现，有些问题，是真的无法沟通，甚至不能沟通。
“刚刚你们王老师给我打电话了。”注意到儿子回来，郭母扭过头说，“实验班名额顺延到你了。”
“我不去。”郭睿条件反射地说。
郭母又把头转回去，目光重新落在电视屏幕上，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已经答应了么？也好。
郭睿发现，在经历了昨天那场翻天覆地的风暴之后，自己此刻竟然连一丝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笼罩着他，让他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计较的兴趣。
于是他“哦”了一声，径直向自己房间走去，顺手关上了门，把电视传出的声音隔绝在外。
郭睿把拿回来的烈火队队服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看了几秒。
然后他把脸埋了下去，贪婪地吸了几口。
是姚杰身上常有的洗衣液的味道。
——郭睿，你真变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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