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月尧，你有何不服？”刘彻冷冷地问道：“你可知，这是《尚书·牧誓》里的句子？”
“臣不知，但臣知道，历史是在不断向前推进的，人的思想也该是向前推进的。以史为鉴并没有错，但若只依赖以往的旧思想，旧经验，最后只会沦落的亡国灭种。”
关月尧说罢，忽然转头，看向了郎中令龚陶冷冷地说道：“龚大人说女人没有资格掌管军队，可是我之前掌管了。我掌之军，既无延误军机，更无败坏军纪。这一次驰援渔阳，我军以八百甲士力战十倍之敌，全兵甲而还。
我，武威校尉关月尧，元光五年奉上命入上林，奔袭驰射，讲演军阵。军帐中攒有爵首四十九颗，斩获匈奴小王一人，当户三人。
这般军功若无资格掌军，谁又有资格掌军！我借此机会，也试问殿中诸位大人。我大汉将士，看的是武艺？是实力？是谋略？还是性别？”
随着关月尧掷地有声地质问落下，殿中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大汉人才济济，多得是有能力有抱负的大好男儿，又何须你一介女子出生入死？若天下女子都以你为榜样，还有何人织布理家？家不宁，国必有乱。你为一己之权欲，乱我大汉朝纲。
此岂只是允许一名女子为将官之事，陛下，此乃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不可不谨慎啊！”
关月尧来不及分辨是何人所说的话，也没有那心情去分辨。她只是本能地反驳着这些在她看来，无理、蛮横、自私到了极点的狂言。
“是，我不否认我想要从军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才能。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场的诸位难道不都是如此做的吗？
这位大人说若是容忍我在军队中带兵打仗，便会引得天下女子效仿，以致国中无人操持家务。那我请问，难道全天下的男子见了你们做官，就都不耕地不行商了吗！”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你的理既然能被我驳倒，那就是因为我有理而你无理。陛下，臣关月尧冒死进言，或许自古确实少有女子领兵打仗，可朝廷用人，本就该唯能力与人品作为考量的标准。
若陛下肯与臣机会，臣必定誓死效忠陛下，为陛下开疆拓土，驱逐匈奴！”
说到这里，关月尧因为一时情绪激动站了起来。可她重伤未愈，本就虚弱的身体加在久跪之下供血不足，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殿上。
*
再次醒来时，关月尧发觉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屋子里。她看着自头顶垂下的帘幔，屋中华丽的陈设，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淡淡的清香。
与昏迷前宣室殿中那紧张的气氛，实在是大相径庭。
“这里是哪？”她困惑地小声嘟囔道。
“哎呀，是关校尉醒了，快去通知陛下和卫美人！”这时，床边传来了一阵女子的惊呼，不一会的功夫，半透明的帘帐被人轻轻撩开，探出了两个少女清秀的脸庞。
“关校尉，您感觉如何？可要吃些东西？”其中一名少女微笑着问道。
“这是哪儿？”关月尧又问了一遍，胸口的伤口已经被人重新包扎过，衣服也被人换了一身，不过听方才的话，自己大概还在宫里。
她猜测着，想起方才的形式，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您在清凉殿的偏殿里，是卫美人派我们来照顾您的。”那侍女恭敬地回答道。
在卫美人的宫殿里，那至少此时自己应该还是安全的吧？关月尧想着，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
而就在她思考着自己如今处境的时候，忽然，她感到有两道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原来是两个小宫女，此时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们看我做什么？”关月尧有些好奇地望了过去，这样直白地询问让小宫女们俏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赫之色。
“如今宫里都传遍了，说您是女子，关校尉，这是真的吗？”
“是啊是真的，怎么了我看起来不像女子吗？”关月尧被小宫女的问题逗笑，忍不住笑着反问道。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您真厉害，是个大英雄！”其中一个小宫女有些激动地说道。
“秋月，你怎么老是这样说话不把门，你再这样，若是出了事我可不管你了！”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小宫女却忽然出声，制止了秋月似乎还没说完的话。
谨言慎行……关月尧听得心中一突，终于再次想起了分别前好友苦口婆心的叮嘱。可到底，自己还是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
但是我不后悔……关月尧在心中偷偷补了一句。直抒胸臆的畅快，此时回想起来依旧激荡在心间。若是她会因此言死去，她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悔恨。
就在此时，殿外再次传来了一阵响动，关月尧不由转头看去。
“天子驾到！”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关月尧勉强支撑起身体，看见室内已经跪倒了一地。
“你们都出去吧，王和你在殿外候着。”天子那成熟男人所特有的醇厚嗓音由远及近，也许是因为没有了外臣，这声音听来少了许多威严和淡漠，多了几分平和。
刘彻似乎又回到了关月尧所熟悉的那个，即像上司，又像长辈的亲切模样里。
刘彻最终停在了关月尧的榻前，抬手止住了她想要行礼的举动，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半晌后，他才静静地说道：“关月尧，你可知罪？”
“陛下是说臣的欺君之罪吗？”
“你所犯下的，又何止欺君之罪。你方才在殿上说的话，已经够朕杀你十次的头了！”刘彻看着关月尧，却见她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由皱起了眉头。
“关月尧，你不会以为你来自所谓的两千年后，朕就舍不得杀你了吧。你说的那些轮船飞机，手枪导弹固然听起来厉害，可你并不能造出来。
那么之于朕而言，便不过是一个神话奇谭。和那些民间流传的志怪传说没有分毫的区别，都一样的没有半点用处。可是你方才说的话，却有可能动摇朕统治的根基。
后宫的女人若是听了你的话，生出不必要的野心来。我朝如此防备女人掌权，也并不是毫无缘由之事。孝惠皇帝时的诸吕之乱便是前车之鉴，而朕，绝不允许我大汉重蹈当时的覆辙。”
说起女子当权，刘彻的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其实并不是吕家之事，而是他的祖母，已于建元六年薨逝的窦太后。
可出于自尊，他又不愿提及这一段受制于人的窝囊时光。因此，他只以诸吕之乱作比，草草结束了自己的话。
“可是陛下，难道男子就不会生出夺权，争霸，篡位的野心吗？若是不会，那那些王朝的更替又是因何而来呢？若是因为如此，就不愿任用有才干的女性，岂非是因噎废食吗？”
反正横竖话已经说到了此处，索性便不再遮掩，关月尧大喇喇地将自己所想的话，统统说了出来。
她并不了解在一个父权制的社会中，权利究竟是如何运作，如何以亲缘关系为纽带进行传承的。
作为这个社会结构中的第二性，父们可以容忍甚至是纵容一两个女人站出来，作为一个标新立异的标志，作为他们思想开明的牌坊，作为一个时代的美谈。
可他们绝无法容忍所有的女性都能够与他们平起平坐，平等的分享那些早已经被他们牢牢把持在手中的资源和权利。
关月尧可以要求自己掌军，可她不应该的是，认为并宣称天下有才能有志气的女子都应该有权利掌军，有权利在朝堂上与男人们一较高下。
在更加开明，更加自由，更加重视人权，生产力也更加发达的现代，社会的资源尚且依旧牢牢地被把持在父权的手中。
关月尧想要在这片古老的时空中，为自己，为身后千千万万的女性争取应得的权益，那是何等的难事？
然而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关月尧对于这些政治中的弯弯绕绕并不了解，她只是直率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
她也不明白，有时候对的事情也未必是合适的，合时宜的。
她只是一个仍然十分稚嫩的理想主义者，距离能够实践自己的理想，她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学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要走。
“关月尧，你知不知道，朕不想杀你的。”刘彻咬牙切齿地说道，可心中也对这个在他看来脑子里塞满了大逆不道思想和言论的少女，充满了无力感。
他确实舍不得杀她，他自然知道即便留下关月尧，他也造不出她口中的坚船利炮。可他在意的，是她口中那些遥远的七大洲四大洋。
后世已经利用那些在他看来有如神物的工具，将这个世界探索了一遍。而这些，对于一个对帝国外部的世界有着强烈扩张**的君王而言，才是最有吸引力的东西。
但现在，他最需要的是教会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会惹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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